諸君,你們看西洋的曆史,總是用耶穌紀元幾千幾百幾十年,還有甚麼一世紀二世紀以至十九世紀二十世紀這些名目。這一個世紀,就是一百年,所以看西洋史,一望便可知道某事是在幾百年以前,某人是在幾十年以前,頭緒明白,使看的人非常便當。還有日本國的紀年,平常用的,卻是當時皇帝即位以後的年數,就像他們稱今年為明治四十三年,至於編到曆史,便用神武天皇紀元幾千幾百幾十年,就像他們稱今年為神武天皇紀元二千五百七十年,這也是要人家看了明白的意思。獨有我們中國,這一點卻很不及他們。試把中國的曆史翻開來一看,這裏周平王幾年,那裏漢高祖幾年,又是甚至唐太宗貞觀幾年,明太祖洪武幾年,你們想,這些周漢唐明的朝代,離開現在,究竟有多少年代,已經不能一想便記得清清楚楚,何況那些皇帝的名目,怎麼能夠一看便記得,更何況那些“貞觀”“洪武”的年號,每每一個皇帝有好幾個,還有十幾個的。年年改,月月換,不要說我們平常人記不了這許多,就是那些史學專門名家的人,要請他從頭至尾一個一個背出來,不許遺失倒亂,恐怕也做不到哩。況且還有那一朝將亡的時候,每每是四方大亂,各處起兵,個個想得天下,人人自稱皇帝。一麵要推倒中央舊政府,一麵便你滅我,我滅你,這樣弄了幾十年,弄到臨了,讓末了的一個人做成皇帝,這種情形像秦朝、隋朝、元朝的末了,都是這樣。但是這幾十年中間,個個都是一樣,要說皇帝,個個都是皇帝,誰也不能分出個正統僭偽來,倘然用皇帝來紀年,到了這種時候,隻有一個一個都把他寫了出來,要是在編年史上,雖然還可以寫寫,卻已經攪得頭緒紛繁了,若尋常記事的曆史散文,提起這一年,都要一一把他寫出來,不但人家無從明白,並且也沒有這種記載的體例。於是沒有法想,隻好把末了做成皇帝的那個人來紀年,譬如秦亡,便用漢高帝紀年,把陳涉、項羽、章邯、田儋這些人的紀年都去掉。隋亡,便用唐高祖來紀年,把竇建德、林士弘、梁師都、蕭銑這些人的紀年都去掉。元末起義這些人,隻取一個明太祖,把徐壽輝、陳友諒、韓林兒、張士誠這些人都不算,這樣辦法,在用皇帝來紀年的時候,也叫沒法想,但是平心想來,實在太不公平。當四麵起兵稱皇帝的時候,陳涉等人和劉邦,竇建德等人和李淵,徐壽輝等人和朱元璋,有什麼兩樣,假使陳涉、竇建德、徐壽輝這些人做了末了一個成功的,便是什麼楚高帝、夏高祖、天完太祖了,劉邦、李淵、朱元庫敗滅,便變了草寇,不用他來紀年了。這樣看來,用末了一個做成皇帝的來紀年,全是拿成敗來論是非,可以算得勢利之極了,我們生在千載之後,記載古人的事體,全要公平論斷,豈可懷勢利的見解麼?這是一層。
還有那外國人打進來,滅了我國,自稱皇帝,像那元朝的樣子,我們中國人倘然還有一口氣沒有絕,總不應該扁扁服服,做他的奴隸牛馬,自稱大元國的百姓。他的國號紀年,不但和我們不相幹,並且是我們所絕不應該承認他的。但是從宋帝趙日丙赴海以後,天完帝徐壽輝起義以前,這七十一年中間,中國竟沒有皇帝,到這種時候,用皇帝來紀年的,竟沒有法子想了,就是真講愛國保種的,也隻好老老麵皮,用元朝來紀年了。你們想,中國史上用外國人紀年,道理上怎麼講得過去。況且中國沒有皇帝可紀年的時候,還不止宋和天完間的七十一年麼。照這樣看來,用皇帝紀年的,常常改變,記憶極難,這一層是不便的。群雄並起的時候,強把末了成功的人來紀年,有一種勢利的見解,這一層是不公平的。異族入主,宰殺我祖父,殘賊我同胞,這種萬世必報的仇人,還要用他的紀年來己國的曆史,這一層實在可以算沒有羞恥了。所以用曆朝皇帝來紀年這一說,從今以後,萬萬是行不通的了。
但是既不用皇帝來紀年,應該怎樣呢?在下以為總要用一種從古到今中間沒有變換的來紀年,無論甚至人做皇帝,一時有許多皇帝,或是一個皇帝改了幾百的年號,一年換了幾十個皇帝,總和這紀年上毫無關係,才是統一,才是公平,才是便利。但是這事也正不容易定,前幾年,有許多人議過。有的說,他們西洋拿來紀年的耶穌,是個教主,我們也學他,用孔子來紀。有的說,日本拿來紀年的神武天皇,是他們種族的始祖,我們也學他,用黃帝來紀。有的說,孔子刪《尚書》,從帝堯起,應該用帝堯紀。
有的說,秦始皇統一全國,應該用秦始皇紀。這四種說頭,在我看來,都是不對。現在且把他的毛病批評一番。
西洋信教的人很多,他們看了耶穌,是絕對的聖人,沒有人敢去比他的,所以拿來紀年。我們中國人卻不然,思想是自由的,並不一定要信仰孔子。況且孔子以前,還有老子;孔子以後,還有墨子,此外還有諸子百家。各人所治的學問,都是很深的,所講的道理,都是很精的,正不能分他誰高誰低,又豈可抹殺別人,專用孔子一人來紀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