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喪畢,五月的餘音隻剩最後幾個節拍。
人燥起來,衣裳可刪減,煩擾卻層層累加——皇帝的腦海裏擱淺三艘巨船,死活拖曳不動:其一,與沙菲克斯會麵即在今日,文武百官皆掌握了雄赳氣昂的辯術,朝堂的地板又能被唾沫星子刮擦一遍了;其二,大理寺與廷尉府協作調查江野小幫派的端倪,進展不甚明顯,有待繼續發掘;其三,赤棘人又起狼子野心,竟然漂洋過海去挑弄岬彭民眾,中央實不能坐視不理,軍隊糾集、整裝待發。
在前庭諸位國之棟梁爭吵地動口又動手時,後宮格外祥和熱鬧——魏鶴加官尚宮局一把手的典禮,正在儲嬪向歌的笑靨中進行,而現下唯一的長輩王氏太後則未置心思於三宮六院的雜務上,她的飯碗湯匙、床榻浴盆中無不滿載對皇帝江山社稷的憂慮。
“表姐身著尚宮製服,氣勢非凡哪。”儲嬪遙望相讚,六分真情四分假意。
魏鶴的下巴高挺,眼裏根本看不到那些濟濟身畔、道喜祝賀的宮人。她聽到主子稱譽,稍欠了腰,恭慎地回應:“我今日顯赫,全靠娘娘成全,願為您傾盡牛犬庸才,鞍前馬後絕不疏忽半厘。”
儲嬪打一把圓扇,遮去小半張精致妝麵,眼眸左右瞭著,突然定在了邊角裏那個女子身上。
“沈司言,你垂頭喪氣,大概心裏不好受吧?”儲向歌緩步下高台,奴婢們戰戰兢兢地給她讓道。
沈盡情深吸一口氣,作揖施禮。
魏鶴緊隨儲嬪而移,此刻正居高審視屬下無可指摘的規矩行為。
“一個多月前還是平級的同僚,一覺醒來對方就成了上司主管,這滋味是酸是苦?”儲嬪用扇子撩起沈盡情的麵孔。
“不酸不苦,隻是辣。”
魏鶴輕蔑地笑了笑,道:“沈司言喜歡在文字上翻新出陳,騙得了別人,卻騙不過本尚宮。”
“一想到在這個位置上呆了幾十年的崔明止朝夕更替間就沒了,”沈盡情自顧往下說,“我更慶幸自己隻是個傳話達旨的小司言,礙不著誰的事。”
“你咒我!”魏鶴揚聲,少頃又鎮靜下來,“燕雀與鴻鵠本性相異,九天之高,前者看了隻會頭暈目眩,後者卻為能伸展開羽翼欣喜。”
沈盡情點頭,那表情似乎很是歎服魏鶴言論。“魏尚宮妙語蓮花,在娘娘身邊伺候,恰如其分。”
魏鶴咬牙:沈司言一邊諷刺她“油嘴滑舌”,一邊又給儲向歌埋下雷火,罵其呆笨,看不出魏鶴甜言蜜語都是有所求的誆騙。
儲嬪在閨中讀書不少,聽得出這一團和氣後麵有別扭;她默然瞥了魏鶴一眼,搖著扇子,若有所思地走開了。
沈盡情脫身詰難,不甚在意旁人打量、揣度她的各色眼光。
再拖拖拉拉調整了個別女官的品級後,場院裏人皆四散;儲嬪和魏鶴對沈盡情看輕看扁,也不認為和她較勁能得著多大樂趣,事後懶得搭理,任她在太陽下神神叨叨地冥思苦想。
這會兒,團萃一溜煙從遊廊外奔來,向主人彙報:“前朝散了,閭丘大人、孟大人、吳王殿下都有意與您談話,先見哪一個呢?”
沈盡情不假思索地回答:“你領著孟侍郎往……文慎皇後的寢殿去,那兒比冷宮更蕭索,我就在彼處等先生。”
團萃認真地記下囑咐,小跑著去接引孟芙齋。
文慎皇後生前住地與泰蘭殿相比,寬敞、空洞倍餘,不知從何年月起傳出鬧鬼迷宗,據說在特定角度的太陽光線下能看見病死鬼馮雪退把守宮門前、癡離地與人對視。蠢鈍的宮女太監沒有閑工夫辟謠,平日經過此處絕不抬頭就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