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民間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在深山裏,有一種特別的蛤蟆,它和同類相比,不僅外表更醜,而且還多長了幾條腿。人們抓到它後,將其放在鏡前或玻璃箱內,蛤蟆一看到自己醜陋不堪的外表,不禁嚇出一身油。這種油,也是民間用來治療燒傷燙傷的珍貴藥材。晚年回首往事,黑澤明自喻是一隻站在鏡前的蛤蟆,發現自己從前的種種不堪,嚇出一身油——這油的結晶就是這部《蛤蟆的油》(南海出版社出版,李正倫譯,2006年)。
黑澤明,一個如雷貫耳的名字,電影史上最偉大的導演之一,被斯皮爾伯格譽為“電影屆的莎士比亞”,他在五十餘年的電影生涯中導演了三十多部電影,獲得了三十多個著名獎項,代表作《羅生門》更被奉為電影教科書。1999年,黑澤明被美國時代周刊評為“20世紀亞洲最有影響力的人物”之一,其“黑澤明”詞條由張藝謀、斯皮爾伯格親自撰寫,他們毫不保留地表達了對這位電影大師的崇敬之情。
這是我們眼中流光溢彩的黑澤明。然而,對這光彩照人的一切,先生似乎並不在意。看黑澤明自傳《蛤蟆的油》之前,必須了解幾個值得提點的時間標簽:
1、自傳寫於1978年,黑澤明68歲時。1984年在日本出版。1987年,它曾經以《黑澤明自傳》為名在國內出版過。
2、自傳內容起於1911年,一歲的“酥糖”黑澤明打翻洗澡盆;止於1950年,40歲的黑澤明以《羅生門》獲得金獅獎的前前後後。
3、1998年,自傳寫成後20年,黑澤明去世。
4、黑澤明去世後8年,傳記始在中國國內正式引進。
從這些時間標簽入手,我們得以了解,這本傳記要告訴我們的不是一位68歲的電影大師的人生總結,而是一位68的老人對於自己40歲前壯美人生的回憶。這位68歲的老人在回顧自己的人生時,隻把記憶定格在了1歲到40歲的時間內,斷然結束在他的光芒即將輝映世界的時刻,排除了之後的種種讚譽和獎賞。在他的回憶裏,我沒有選擇仰望,而是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理解和關照一種我從未有過的生活。
“古池本安靜,青蛙入水始有聲”。這是黑澤明喜歡的俳句。對於黑澤明來說,68歲的古池固然包羅萬象、沉靜美好,還是不及年輕時並不優雅成熟然而生猛活潑的跳躍來得令人回味無窮。
黑澤明或許是不幸的,盡管曾得到種種肯定,他的心態始終是消極的,他苛刻地要求自己的存在必須創造價值,對自己存在的合理性始終保持懷疑,小學四年級時,最喜愛的姐姐因病去世,23歲時,最為尊敬的哥哥自殺,種種的生離死別一直瘋狂地衝擊著他,結束生命的念頭也曾意想不到地逼近他的心,他曾三次選擇輕生。
然而這一次,對於過去一切的講述卻是溫和的,其中的痛苦、失敗、憤怒和死亡都已經輕輕暈染開來,在隱忍的態度中變得更加深切幽遠。經過三次的生死選擇,黑澤明再次迎來新的事業高峰,他也許終於恍然大悟,成功、讚賞原來都是如此多變與易逝,比起生命的價值,更多的是如此單薄和不值一提。此後的一年多時間裏,先生攜家人遷居到寧靜的小樓,閉門獨處,拒絕了任何具有名利許諾的片約。
“我們並不是光憑自己就能生活得很充實……我從自己的記憶之中,找出了許許多多曾經使我得以有今日的力量,以及與這種力量有關的人和發生的事。”沒有自我的誇耀和沉醉,沒有種種的經驗和說教,先生在溫情的講述中,將回憶中的一切灑滿晨暉,包括某時的稚嫩、不雅和失誤,更多的卻是回望的愜意,此時的他又是多麼幸福。
晚年黑澤明的電影達到世界頂峰,筆下卻充滿謙卑,“把電影從身上減去,我的人生大大概就是零”。一位電影老人的坦誠和謙遜,是一座我們後生望塵莫及的山嶺。
敬愛的黑澤明先生,我們也被你嚇出了一身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