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個人的地老天荒(3 / 3)

蘭葉子這才動了心,答應買下了。

苟小蓮要母親穿著別脫下,既然買了就要穿,深秋時候天氣涼,正是穿風衣的時候。

下午,蘭葉子就穿著這風衣在梨樹下和老萬閑聊。

老萬乖巧,兩個人說了好一陣話,他就是不主動提這件衣裳,蘭葉子撐不住了,主動說老萬你看看,你看這衣裳,是小蓮買的,這猴女子硬要把我打扮成這樣,穿成這樣鮮,真怕別人見了罵我像個老妖精。

老萬看著蘭葉子的臉,認真地說要我說嘛,你不老,一點也不老,穿這件衣裳正合適,把人襯年輕了不少呢。老萬的眼睛亮閃閃的,似乎眼睛也能說話,眼睛裏包含了很多難以說出口來的話。

蘭葉子臉紅了。

來了一陣兒小風,梨樹上最後殘留的幾片枯葉落下來,落在兩人身上,兩個人石雕一樣一直坐著,時間靜靜流淌,直到傍晚到來,霞光染紅了西天。

這天吃過早飯,苟小蓮告訴母親自己去商場逛逛。

因為是周末,商場裏人特別多,熙熙攘攘來來往往的。苟小蓮隨著人流往裏走,在一樓轉轉,又上了二樓,最後踩著電梯上了三樓。很多很多的紅男綠女在琳琅滿目的商品前流連穿梭著,到處都是人,然而她覺得心裏裝滿了孤獨,她根本就沒和人約好,她隻是想一個人走走,隨便哪裏都行,隻要不讓人覺得心裏的孤獨那麼強烈就行。她本來準備在商場裏胡亂地逛逛,在人多處借著別人的歡顏笑語將自己內心的寂寞排遣排遣。

然而轉悠一陣,她心裏更煩了,亂哄哄的人群像沒頭蒼蠅,擠來擠去,卻沒有一個是她要找的,是她渴望見到的。她恍恍惚惚出了商場,沿著街道往南走,心思亂亂的,也沒想要去哪裏,完全由腳步牽引著信步走。最後來到了清水湖畔。

湖邊的柳樹全都落光了葉子,枝幹光禿禿的,落葉有積在樹下的,落進水裏的,被風刮到遠方的。苟小蓮踩著落葉,幹枯的葉子在腳下咯吱吱作響,她聽著這聲響一路朝前走,來到石凳子前。一個人早就來了,坐在凳子上看著她。

苟小蓮看到一張頹廢的臉。那一瞬間,她覺得自己的心髒停止了跳動,這不正是她日夜思念的人嗎?

稻草人望著苟小蓮,說你總算來了,你知道這些天我是怎麼過來的,我差點瘋了,我滿世界找你,跑遍了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就是找不到,我隻能天天來這裏等你,我相信有一天你還會來的,沒錯,你來了,我終於等到你了!說著,張開雙臂,將苟小蓮攬進懷裏,緊緊抱住,一雙胳膊那麼有力,抱得那麼緊,苟小蓮感覺簡直喘不過氣來。

苟小蓮沒有掙紮,任由這有力的臂膀抱著,她埋下頭,將臉埋進臂彎裏,眼淚盡情地流著。半個月時間,她和自己抗爭,堅持不來這裏,下了決心不再來見這個男人,然而,多麼強大的意誌也無法戰勝內心的情感,她還是來了。

令她欣慰的是,稻草人也是愛她的,她終於逼他露出了原形,他向她表白了。

她覺得幸福極了,現在她不再是一廂情願地單相思,對方也是愛她的,世上還有比這更幸福的事嗎?一定沒有的,她為終於降臨的愛情陶醉了。

稻草人拉著苟小蓮的手,說去我家看看吧,我想對你說的話太多了,一天一夜也說不完啊。

苟小蓮含笑望著他,任由他大而薄瘦的手牽著自己的小手,踏著枯葉一路走過湖畔,走進郊區的一個小院子。

走進稻草人的家,苟小蓮看見院子中間的小花園裏還殘留著一些花朵,看來是在晚秋時候開放的,然後就被霜打了,凍幹了水分,薄薄的花瓣像紙做成的,一大朵一大朵掛在枝幹上,遠遠看著像是商店櫥窗裏賣的絹花。苟小蓮一眼就喜歡上這個小花園了,趴在花牆上看花兒。

詩人家的兩間平房極為簡陋,家裏陳設也很簡單,看得出日子是清貧的。

苟小蓮疑惑地想難道這就是詩人稻草人的家?要不是親自來看,她不會相信一個本地有名的詩人家裏會這麼寒酸。房子當地一個鐵皮爐子,爐子上一把鐵皮水壺,爐子和水壺的表麵都髒兮兮的,一看就知道是使用多年的舊東西。吸引人的是靠在牆根的一個大木櫃,是那種老式書櫃,裏麵擺滿了書。

稻草人看到苟小蓮被書櫃吸引,頓時高興起來,打開櫃門讓苟小蓮參觀。

苟小蓮看到了整整一櫃書,書脊一律向外,分了類,詩歌、小說、散文,古今中外的都有。

這麼多書哇?苟小蓮驚歎一聲。在她的印象裏,隻有學校的圖書館會收藏大量圖書,想不到私人家裏也會存這麼多。這得花多少錢去買,得積攢多長時間呀!

她看到刊登著稻草人作品的雜誌和報紙了,整整擺放了一排,她抽一本翻開,找到了稻草人的名字,詩歌,還配有個人照片。照片上的稻草人站在風裏,頭發向後倒去,神情向著前方凝望,眼裏噙著她熟悉的那種憂傷。

苟小蓮翻看了很多本,她發現所有刊登出來的照片都是同一張,都是稻草人站在風裏向前凝望的這一張。

苟小蓮盯著照片裏的人,望著這神情,不由得癡了。

稻草人在身後搓著手,憂鬱地說小蓮你別笑話我,我現在窮得隻剩下書隻剩下精神食糧了,你千萬別笑話我啊,我就是一個窮詩人。

苟小蓮回過身看著他,認真地說我為什麼要笑話你?你的詩歌能在這麼多大雜誌發表,說明你確實達到了很高的水平。雖然我不懂文學,但我相信你一定很厲害。

稻草人聽了,眼神頓時亮閃閃的,望著苟小蓮的麵頰吟哦:

靜靜站立在陽光下

你的身影是最薄的一片葉子

我悄悄許諾

給你金錢、珠寶和最好的房子

可是,我隻是世上最窮的男人

我的姑娘啊

此生拿什麼愛你

……

他輕輕讀著詩,一步一步走近,苟小蓮覺得手臂慢慢酸軟了,手裏的書也拿不住,滑落在地,他們都沒有去撿拾,稻草人雙臂緊緊擁抱著麵前的女孩,苟小蓮臉頰靠在他胸前,她聞到了男人的氣息,混合著汗腥煙草還有詩歌味道的男人味,他滾燙的嘴唇輕輕吻住了她,她覺得心神在搖蕩,感覺走進了一個夢境,她不知道夢的盡頭,等待自己的是幸福還是痛苦。

屋外,稻草人的花園裏,那些枯萎的花朵在微風裏輕輕搖曳。

黃昏,苟小蓮進門看見母親在搓麻食,一個小小的木板上雕刻著一排排細密的木紋,母親用指尖撚一個麵球兒,在上麵一蹭,一個小巧的半圓麵卷兒滾落而下,苟小蓮拿起一個細看,麵卷兒全身都是花紋。

母親說蓮蓮媽想和你商量個事。母親的神情怪怪的,賠著小心,有些懼怕女兒似的。

苟小蓮說你不用說了,我早盼著這一天了。

母親愣了,一陣沉默,說我還沒說呢,你怎知道是啥事?

苟小蓮從母親手裏搶過木板,自己學著搓,也撚一個麵球兒,往下一蹭,也滾出一個麵卷兒,可是,花紋並不好看。

這木板是他做的吧?

嗯。

倒是手巧得很。

嗯。

苟小蓮搓了幾個,都不好看,不是花紋走形,就是卷兒不夠圓潤。

母親說還是讓我來。

苟小蓮看到家裏有了變化,不大,都是細微的地方,如果她不是對這個家十分熟悉,就可能不會發現這些變化。沙發套、電視套、茶盤子裏的墊布,顯然都被洗過了,這幾年積攢的汙垢淡了,有了煥然一新的氣象。還有,燒水壺、蒸鍋蓋子、茶杯子、茶盤子也都有了變化,很明顯是用鐵抹布細細地擦過。

母親腳上多了一雙紫紅的棉拖鞋。

母親有些害羞地將腳往後縮,她不看女兒,但是苟小蓮看到了她的難為情。

麻食煮出來,很好吃,裏麵放了蔥花、薑末、肉末,還有一股香菜的味道。母親將作料、菜、肉和麻食放一鍋燴出來的,帶著股粘糊糊燙乎乎的香。

苟小蓮吃一碗半,母親吃兩碗。吃完,兩個人舔著嘴唇,互相看著,然後同時吐出一口長氣。這是這幾年裏,她們母女吃的最香的一頓飯。母親去洗碗,苟小蓮坐著沒動,透過窗戶她看到院子裏的梨樹下多了兩個小馬紮,軍綠色的,很近地挨在一起,像一對靦腆的孩子,默默地守候著彼此。今年開春沒有倒春寒,梨結得很繁,連枝幹都壓彎了。樹身沉甸甸往下趴著。苟小蓮仿佛看到兩個人坐在樹下的小馬紮上,聊天的間隙,會抬頭看一看樹上,滿樹的梨子也在看著他們。

這一夜,苟小蓮翻來覆去想心事,床的另一邊,母親也沒有睡實,過會兒翻一個身,顯然也是滿腹心事。

清晨,苟小蓮給苟百梁打電話。通了,那頭的苟百梁一聽是女兒電話,口氣立即淡下來,溫吞吞問蓮蓮啊,有事啊?

苟小蓮不再猶豫,說您有空的話上一趟民政局吧,我和我媽在那裏等你。

苟百梁一驚,上民政局幹啥?你娘倆放著消停日子不過,又想瞎折騰啥?

苟小蓮無聲地冷笑了,苟百梁什麼心思她明白得很,他娶了杜藍藍後母親氣得不行,有一天也不知道是誰給出了主意,回來給苟百梁說我上縣政府告你去,你這是重婚,保準叫公家開除了你。

苟百梁肯定在擔心這個。

不過,父親的態度倒是叫她瞬間就下了決心,她決定不再猶豫了,說我媽同意了,你們去離婚。

說完最後一個字苟小蓮就掛了電話。她沒有勇氣聽父親在那邊飽含驚喜地“啊”一聲。

苟小蓮站起身,抹去臉上的淚水,裝作若無其事地走出屋子。

母親在做早飯。

苟小蓮說媽不用做了,咱們去外麵吃好的,我請客。

母親不同意,說好好的,花那冤枉錢幹啥。

苟小蓮拉著母親換了新衣,出門沒有步行,打了輛車徑直往民政局趕。

到了門口,老遠看到苟百梁站在前麵。

母親明白了,看一眼女兒,苟小蓮說媽別難過,今兒扯了這個,明兒咱再領新的,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母親有些木然,被女兒牽著進了民政局的門。

苟小蓮看著工作人員將一對紅色的小本子收回,又拿出兩個新的紅皮本子蓋了印,遞過來,父親一個,母親一個。父親拿起來看了看,合上裝進了口袋。

母親站著沒動,苟小蓮替她拿了,裝進口袋。

然後,一家三口往外走。

在門口要分手了,母親忽然問:你們……的兒子乖嗎?長大些了吧?

苟百梁一愣,接著笑了,說乖得很,乖得很,小家夥開始走路了,一天到晚要我拉著小手教他走路,可把我累死了。

母親的神情忽然倦倦的,苟小蓮忙拉上她走,母女倆都沒有再回過頭看一眼。

進了家門,母親瞅著離婚證默默淌眼淚,說蓮蓮你說媽這輩子圖了個啥,幾十年時間搭上,就換回個小本子,想不到我最後還是把你爸爸給跟丟了。說著,眼淚水一樣漫下來。

苟小蓮看著心酸不已,她強咬著牙,說他電話多少?我叫他過來。

母親說誰呀,我不知道。

苟小蓮撲哧笑了,蹲在母親麵前說都這時候了,還遮遮掩掩的,我是誰,是您女兒啊,這時候了,還想往下瞞啊?

母親終於撐不住,摸一把淚,笑了,說桌上那個本子上寫著呢,是他留的,我又不識字,留下有啥用啊。

苟小蓮不理母親的嘮叨,慢慢撥通了電話,喊了一聲萬叔叔。

十一

苟小蓮發現自己離不開稻草人了,一時三刻都舍不得離開,可是為了養家她得天天在超市裏打工,晚上還要回家,母親一個人在家會孤單的,另一方麵她怕母親察覺自己交了男友並且已經越過了男女間的警戒線。母親是農村婦女,盡管在這小縣城裏生活了十來年,但思想還是很保守,平時看到大街上那些女孩子穿著露大腿的裙子,就嘮嘮叨叨數落個不停,說現在的女子沒教養,要是叫她知道自己的親生女兒和一個男人已經睡到一起了,還不把她給氣死。她已經夠可憐了,苟小蓮實在不忍再往那顆心上插進一把刀子。

她想先瞞著母親,等機會成熟了再告訴她。她不是隨便的女孩,和稻草人在一起,她是用一顆真心去愛的,她想擁有自己的幸福,她已經到了追求自己幸福的年紀。現在,她開始考慮和稻草人的將來了。

稻草人似乎十分迷戀苟小蓮的身體,隻要兩個人在一起,他就緊緊抱著這單瘦但充滿青春活力的身驅,吻著苟小蓮尚有些稚嫩的臉頰,他顯得那麼激動、迷戀,難以自控。苟小蓮在他耳邊提醒說你一定要娶我,我這輩子誰也不嫁,跟定你了。我要你為我寫詩,寫一輩子。

稻草人喃喃說我為你寫詩,隻為你一人寫詩,寫好多好多詩,小蓮你要相信我,雖然我現在很窮,無法給你一個幸福的婚姻,但是你要相信,這樣的日子終究會過去的,有一天我會出名,我的詩歌會得到社會的公認,我會成為中國當下最優秀的詩人,我會掙來大筆大筆稿酬,更重要的是我會獲獎,獲國家級獎項,得到豐厚的獎金,到那時候,我就可以帶著心愛的女子浪跡天涯,我們的足跡將踏遍祖國的大江南北。

苟小蓮聽著這發自內心的許諾,幸福極了,她覺得擁有了世上最難得的東西,就是心愛的男人的一顆真心。貧窮怕什麼,沒錢怕什麼,隻要兩顆心真心相愛,並且不離不棄,就足夠了。父母的婚姻把她看怕了,她覺得女人如果想要一輩子幸福,就得找一個真心愛自己的人,並且一輩子不離不棄。現在她找到了,這個人就是稻草人。

稻草人這段日子狀態非常好,常常是文思泉湧,他趴在桌子上一口氣寫一兩首,三四首,甚至是十幾首。完了他朗讀給苟小蓮聽。他有時以女人的臉部五官為題,寫幾首詩,有時候以四肢為題,並且打算以乳房、頭發、耳環、嘴唇、背影等為題一一入詩。他說這些以女人身體為題材的詩歌最後要結為一個詩集,名字就是《女人:一座神秘的城堡》。

他說苟小蓮就是他靈感的源泉,他這是在為自己心愛的女人寫詩,留下愛情的見證。

苟小蓮聽了這些詩歌,覺得有幾首好,有幾首有些肉麻,可是不好意思說破。

這天苟小蓮下午休息,但她騙母親說加班,趕來和稻草人相會,稻草人一見麵激動地拉住她的手,說親愛的告訴你一個喜訊,我的詩歌將要登上《詩刊》了,你知道這是多大的刊物嗎?是國家級大型詩歌刊物,咱們縣城這幾十年裏就從沒人能在這上麵發表作品,我是第一人!《詩刊》啊,我心中的繆斯女神,我終於攻克你啦!哈哈,我終於前進了一步。

苟小蓮推開稻草人,問你吃飯了嗎?

稻草人有些為難,說沒米沒麵了,本來想去買的,可最近手頭緊,不過不要緊,再等幾天我的稿酬就來了,來了我請你吃飯,咱們吃城北老米師的生汆麵,你最愛吃的。

苟小蓮摸著稻草人單瘦的肩,心裏酸楚極了,說實話相處的這些日子,她看清了這個人的生活現狀,雖然是縣城小有名氣的詩人,然而他的生活很貧寒,可以說潦倒不堪。他從山裏的老家跑出來,郊區的房子是借住他舅舅的,他沒有車,連輛電動車也沒有,進城買東西隻能騎輛破自行車,他最大的願望是有一台自己的電腦,把互聯網接上,他說那樣他就能隨時給各個報刊投稿了。現在,為了發一個郵件,他得騎著車子跑進城裏的網吧,花兩塊錢才能完成。

你為什麼要從老家跑出來呢?這樣孤身一人,不覺得苦嗎?苟小蓮捧著他胡子亂蓬蓬的臉,無限憐惜地問。

小蓮你不知道,我在老家有多痛苦,我每天下地幹活,累得要死,回家趴在炕上就像癱瘓了一樣,我哪裏還有力氣寫詩呢?我發現詩歌需要貼近生活緊貼地麵,字裏行間要充滿泥土的馨香,可是小蓮你不知道,真正的好作品並不是農民能寫出來的,我需要超越,超越你懂嗎,我的詩歌來源於生活,可是要高於生活,如果我為了一日三餐碌碌無為地勞作,那麼我的銳氣我的才思我的靈感,都會被不斷重複的苦役給消磨完,最終變成一個一事無成的人。我需要逃離那樣的生活狀態,我需要掙紮,需要尋找靈感,我需要不斷經曆磨難並且超越磨難,這是一個優秀詩人必須為心愛的詩歌付出的代價,就像海子,最終選擇了自殺,別人都在替他惋惜,其實海子他是幸福的,當你達到了詩歌最深的境界,自殺便是詩人最好的解脫方式。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籠罩

姐姐,今夜我隻有戈壁

草原盡頭我兩手空空

悲痛時握不住一顆淚滴

……

今夜我隻有美麗的戈壁 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隻想 你

苟小蓮呆呆聽著,稻草人臉上的神色很奇怪,有神秘莫測的笑,有發自內心的痛苦,是一種混雜著希望與頹廢的情緒,這是苟小蓮之前從未看見過的,似乎有些故意的造作,可是她又覺得這想法對不起詩人,他的痛苦分明是真實的,是發自內心的,他說睜眼看看吧,看看我們生活的現狀,奶粉裏有三聚氰胺,麵粉裏有吊白塊,饅頭用硫磺熏,你還能找出一片地沒有使用化肥嗎,你還能找出一樣蔬菜沒有打農藥嗎?小蓮你告訴我,我們的生活究竟怎麼啦?誰動了我們的幸福?我滿腹才華,苦苦寫作,我付出了多少心血,我的詩歌又有誰讀呢?沒有幾個人,都在忙著弄錢呢,人們的眼睛裏就剩下錢了。

苟小蓮看他臉紅紅的,眼睛也紅紅的,似乎瞳仁裏含著火焰,要將他和他身邊的一切都給灼傷。苟小蓮說你別說了,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

稻草人抓住苟小蓮的肩膀,說小蓮你知道嗎,我其實不是好人,我是壞人,天底下最大最大的壞人。我騙了你,有一天你會發現我騙了你!我為什麼不在村裏呆著呢?我是呆不下去啊,我得罪了村支書。村支書你知道嗎,就是村裏人集體喂肥的一條惡狗,他辦的澱粉廠排出的黑水把村裏的河給汙染了,滿河都是臭水,泛著白沫子,臭得我們不敢出門,不敢去河邊飲牲口,而從前我們都是在河裏洗衣裳遊泳的,支書發了大財就在城裏買了房,把全家都搬到城裏去了,但他的廠子還在那裏,還在汙染我們的河流。隻要一刮南風,我們滿村子都是臭氣,臭得人吃不下飯。

大家不敢得罪他,都忍氣吞聲,我忍不住,我是上過高中的人,我是有文化的人,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全村人受害,我找支書理論,你猜支書他怎麼說?小蓮你猜猜!你猜不著。我是在他家澱粉廠門口堵住他的,我說了自己的意思。可是他根本就不想聽我說完,他打斷我的話,笑眯眯說你不要以為自己弄了幾句狗屁詩歌就敢來跟我叫板,啥狗屁詩人,說白了就是個傻瓜,你就是個傻瓜!你這樣的,連我廠裏一個小打雜的也不及。誰告訴你我汙染河了?難道你沒看到我的貢獻嗎?我帶頭辦廠,帶頭致富,好幾個村子種的洋芋都被我收購了,我要不收購,你們敢種嗎?種出來沒人要,就隻能全部填溝。所以說我沒有破壞環境,我是你們大家的靠山,財神。要不你去上麵告我呀,要不寫幾首小詩罵罵我呀,我等著!

沒有幾天,我們家的兩個低保就被取消了,我父親氣不過,問會計,我家這麼窮,正是吃低保的對象,為啥要取消?會計說是支書交代的,低保給誰,他隻聽支書的。

我父親氣病了,睡在炕上罵支書,又讓我去送禮,說肯定是我家沒有給支書送禮才被取消低保的。

我知道根源在哪裏,可是我不敢說出來,我也不想去送禮。

村裏我是沒法待了,我就出來了。再說我早就夢想著離開村子了,我需要不斷地尋找、經曆、體驗,引起內心的震撼,為了寫出好詩我已經離開村莊四年了。小蓮你說我傻不傻?有時候我自己都覺得自己挺傻的,這年頭了,有誰還為了純粹的詩歌而堅持,而和自己較真,詩人都幹啥去了?改行掙錢去了。我還在堅持,因為我覺得人類不管到什麼時候都不能少了詩歌。隻要靈魂沒有死,還活著,詩歌就不能消亡。

苟小蓮聽著,傻眼了。

……可是小蓮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辦?我生在這樣的時代,到處都是橫流的物欲,人人眼裏隻認得錢,我沒錢沒權,我花費心血寫出的詩歌連自己的生活費也換不回,我常常餓著肚子寫詩,多麼荒誕啊,有時候我真覺得自己還不如一隻流浪狗活得幸福……

苟小蓮抱著稻草人,直到他喃喃地說累了,沒力氣說了,她才出門到附近商店裏買了一袋子麵粉提回去,給這個偉大而餓著肚子的詩人做了頓飯。

十二

這天半夜,母親起夜,下台階時一個跟頭栽倒了,當時疼暈過去,到後半夜醒轉過來,喊屋裏的小蓮,苟小蓮驚醒趕出來,母親倒在地上怎麼也攙不起來,沒辦法給老萬打了電話,老萬當即就趕過來,出去雇來車,拉了娘兒倆趕往醫院。拍了片子,小腿骨折而且已經錯位,要動手術,苟小蓮一聽傻眼了,手術費要一兩千呢,這可叫她到哪裏去湊!

老萬回了趟家,一會兒來了,掏出一遝錢,說不用愁錢,隻管動手術就是。

苟小蓮看著他的臉心裏感慨萬端,想到了父親苟百梁,他這會兒幹什麼呢?陪著嬌妻愛子過幸福日子,能想到這娘兒倆嗎?

她忽然有種衝動,給他打個電話,說說母親的事,看他什麼反應,好歹夫妻一場,難道他真能眼睜睜看著不管?

到了醫院外的電話亭裏,她卻沒有勇氣走進去,更沒有勇氣把電話打過去。

母親在醫院住了半個月,可把苟小蓮給忙壞了,母親動不了,她就守在床邊伺候著,一步也脫不開身。當母親睡著的時候,她禁不住焦灼地想稻草人現在在幹啥呢?

出院這天,還是老萬叫的車,把蘭葉子拉回家,蘭葉子腿上灌著石膏,下了車無法邁上台階,苟小蓮攙扶著,怎奈苟小蓮身子單薄,母親個子高,加上石膏很重,娘兒倆正犯愁呢,老萬上前一把抱起蘭葉子,穩穩上了台階進了屋,平平放到炕上,再給脖子下放上枕頭,這才坐在炕沿邊喘氣。這一頓忙,可把他累得夠嗆。

天黑了,老萬要走,苟小蓮說吃了飯再走,蘭葉子也說吃了再走,你一個大男人家瓷腳笨手,做頓飯多麻煩。老萬受寵若驚般留下,飯熟了,蘭葉子沒法坐到餐桌前吃,老萬將一個紙箱子搬上炕,給她當炕桌用,還把小菜碟子也端上來,他就坐在蘭葉子對麵吃。他一口氣吃了兩碗飯,直誇小蓮手藝好,做的飯可口。吃完飯,外麵夜色已經落下來,老萬起身告辭,苟小蓮說多謝你啊萬叔叔,這些日子把你拖累了。

老萬不說什麼,隻是搓著手笑。

笑著走到門口,看著蘭葉子吩咐說夜裏千萬小心,不敢自己下炕解手,又給小蓮說夜裏瞌睡輕著點,給你媽操著心。看這娘倆都說記下了,他才轉身回去。

苟小蓮看見母親目送老萬的目光平平靜靜的,看不出其中的意味,就歎一口氣說家裏沒個男人真不行啊,那天夜裏你起不來,我急死了也沒辦法,多虧了萬叔叔,他一來我心裏就踏實了,覺得有靠山了。

母親也歎一口氣,說老萬這個人呐,看著不錯,咳,可是蓮蓮你不知道,我這心裏還是有個疙瘩,解不開。

苟小蓮忙順著竿子說媽你不是常教育我說人要知足嗎,我看你就是不知足,人家萬叔叔哪點不好,你別老拿他和苟百梁比,這麼好一個人,我覺得你心裏就是揣個冰疙瘩也該被人家捂暖了,融化了。

母親沒有接茬,娘倆都沉默了。

累了這些天,該好好補補覺,明兒還得去超市打工呢,半個月沒去還不知道人家再要不要自己呢。可是,苟小蓮睡在枕頭上發現自己睡不著,又起來坐在客廳裏寫日記,有多少天沒見稻草人了呢?翻開日記本子看,從12日開始,現在是29日,過去半個月了,這半個月她都是在醫院陪著母親的。沒空去清水湖畔,也沒空去郊區小院找他,不知道稻草人想她了沒有。她想起那天他對著自己說過的那些話,心裏煩起來,隱隱覺得自己做錯了一件事,盡管內心在極力地逃避著不願意承認,可是似乎真的是錯了,那就是不該那麼輕率地委身於那個人,盡管他一次次發誓說一定要娶她,等有錢了就馬上娶,給她一個幸福的家。

可是,隻要一想起他那天說過的那些話,她頭就大了,鄉村回不去,郊區小院是別人的,他沒有工作沒有收入,這不要緊,一個身強體壯的男人,找一份下苦的活計掙幾個錢養家糊口應該不成問題,可是他不像個下苦的,他是詩人,他的大部分時間都消耗在閱讀上,然後費盡精力往紙上寫寫畫畫,在別人看來一首詩也就短短幾行、數十行,可是苟小蓮親眼看到它們的誕生是那麼艱難,需要反反複複地推敲、修改,潤色,謄錄。她看出來了,詩歌哪是窮人能幹的呢,分明是富人才有時間和精力玩的東西嘛,稻草人一個窮光蛋整天寫詩,自然是越來越窮。

嫁給這樣的窮光蛋,她能幸福嗎?不吃不喝,不穿衣不花費,就抱著詩稿子傻兮兮地吟哦?

然而,苟小蓮還是舍不得離開稻草人,她想我要好好打工,多掙點錢幫著他,讓他能靜下心專心寫作,等到有一天他真的獲了大獎,我們就會苦盡甘來的。

第二天苟小蓮忐忑著心走進超市,經理迎頭就說你被辭退了,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這道理跟你們說多少遍了,你以為是耳旁風呢?苟小蓮看著她苛刻的嘴臉,想起平時受她的那些零碎氣,心裏倔強起來,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到哪裏去呢?小縣城地域偏僻,當地的經濟主脈隻有農業,沒什麼大的工廠公司可以進去幹,她惶惑地走在街上,想我總不能承包一截馬路掃吧,悄悄摸摸自己的臉,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都是沒勇氣真去幹這個的。

決定先去找稻草人,順便問問他自己該找份什麼工作。

小院子門開著,苟小蓮熟練地推開門,進去又反手將門關上,免得稻草人一興奮就抱住她親個沒完沒了,而她老是擔心萬一有人進來給撞上。

房門上原來那個髒兮兮的灰布簾子沒了,換成了一個粉紅的,上麵是幾朵大紅花在開放。這個稻草人,肯定是新來了一筆稿酬,不然他哪有錢換新門簾呢?苟小蓮心裏無聲地笑笑,掀起門簾進了屋。

到屋裏苟小蓮就愣了。屋裏的人也愣了。是個女人,正趴在桌子邊繡十字繡呢,這會兒抬起頭望著苟小蓮,一臉疑惑。

苟小蓮結結巴巴說你你你,我沒有走錯吧?

女人四十來歲,臉上神色平靜了,站起來說你是誰?來找誰?我不認識你呀。

苟小蓮忙說這是稻草人的家吧?喔,不不,是稻草人他舅舅的家吧?稻草人去哪裏了?

女人不耐煩了,說啥稻草人麥草人,誰是誰舅舅,我不認識,這家是我們租的,房租已經交了,一年的一次性全交清了。

苟小蓮閃眼打量屋裏的擺設,發現女人沒有說謊,屋裏已經不是以前的擺設了,那個舊木床、白木桌子、椅子都不見了,窗簾也換成了新的,牆壁明顯被新粉刷了,白了不少,一股子潮濕的白灰味很明顯。一個肥大的淡紅色皮床頭上方,貼了幅巨大的塑料貼畫,畫麵是一個胖嘟嘟的小子,正在衝著屋裏的人笑呢。

苟小蓮慌亂了,忙說大姐大姐你別誤會,我是說以前,以前啊,你們租這裏以前,住在這裏的那個人,現在哪去了你知道嗎?

女人神色緩和下來,說你是說那個男人啊?房東說了,那是個窮光蛋,腦子有毛病,老拖欠著房租不交,所以被趕出去了。我搬來前他已經搬走了,去了哪裏不知道。

苟小蓮有些留戀地打量這房子,目光把每一個角落都看到了,這才慢慢退出屋子。院中小花園裏那幾根幹枯的花枝被拔掉了,那幾朵枯萎之後還留在枝頭的花朵自然不見了。她快步離開了這裏,出了門大步走著,走著走著,眼裏的淚水落下來了。

苟小蓮沒敢給母親說自己被炒掉的事,第二天早早給母親做了點早餐,放在炕邊讓她吃,就出來了,說去上班。她一直往南走,穿過清水湖,到郊區這一片來,挨家挨戶地問有房子租嗎,自己想租個房子。然後裝模做樣地看房子,和房東講價錢。目光卻電一樣掃視著,希望看到稻草人的身影。一個上午就把這一片雜七雜八的平房區走遍了,沒見到要找的人。下午,她的目標移到了縣城的街道,從城南開始,一直往城北走,她覺得自己就像電視劇裏的偵探,找了千萬種借口,其實目的隻有一個,找到那個人。她要好好問一問,為什麼不給她打電話?為什麼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消失?

第五天上,苟小蓮走遍了縣城的大街小巷。

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總是覺得街上的每一個男人都是稻草人?可是仔細打量,發現每一個都不是,就這樣尋覓著,奔走著,慢慢的,她似乎記不清他長什麼樣了。在一個賣塑料製品的攤位上,她看著一個男人坐在陽光下吸煙,煙霧繚繞,一張臉被罩在其中,朦朦朧朧的,她忽然想,稻草人這會兒在幹什麼,吃飯了嗎?會不會窮得又吃不起飯了?她走不動了,也實在沒勇氣踏著尋找過的路線再重新尋找一回。

她望著眼前熙熙攘攘的人流,一張張臉麵在人流中漂浮,每一張臉上的神情清晰又模糊,熟悉又陌生,她忽然想我這樣苦苦地尋找,有意義嗎?即便真找到了,我能得到想要的幸福嗎?

她再也沒力氣站起來,就坐在馬路牙子上看人流,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在人流中沉沉浮浮。

一直看到天黑才起身回家。

十三

母親能勉強下地走動了,老萬提出說兩人還是早一天把婚結了,他也好過來照應蘭葉子,蘭葉子不同意,卻說不出個拒絕的理由來,苟小蓮站出來說萬叔叔這事您別和我媽商量,要依著她的性子來啊,隻怕你們再過十年也結不了婚,這樣吧,這主意我幫我媽拿了,不用再猶豫,馬上給你們辦喜事。

老萬一聽樂了,蘭葉子生氣了,說蓮蓮向著外人,連自己親媽的話也不聽了。

苟小蓮盯著她問:我萬叔叔難道是外人?這些日子裏裏外外的,他腿都要跑斷了,媽你說這話就太沒良心了吧?

蘭葉子氣得笑起來,說好好好,你萬叔叔不是外人,是家裏人,行了吧?

苟小蓮忙趕進一步,說這麼說你同意和萬叔叔結婚啦?

五天後,婚禮終於在小院子裏的梨樹下舉辦了,簡單而樸素。

本來蘭葉子不讚同設席待客。

老萬說親戚咱誰也不驚動,可是左鄰右舍的,尤其我那一幫子老朋友,早就嚷嚷著要來的,萬一人家聽著信兒趕來,咱啥也不準備,就不好看了吧,要不咱小小地辦個席麵,也就兩三席人,簡單招待一下,你看行嗎?

話說到這份上,蘭葉子不好再拂老萬的意,就點頭了。

一時呼啦啦院子裏來了一群人,都是老萬平日裏的棋牌麻友,還有幾位是曾經的老同事,老爺子老婆子一個個紅光滿麵的、彎腰塌背的,圍住了蘭葉子老萬這一對兒新人討喜糖吃。

蘭葉子淡淡笑著,是一種把什麼都看透之後從而很淡然的笑,老萬則樂哈哈的, 不斷招呼著客人。

苟小蓮穿梭在人叢裏,心頭一陣接一陣恍惚著。

一連五天,她天天都去清水湖,在湖畔徘徊,初春的風裏帶著乍暖還寒的氣流,但是人們還是走出來,在湖畔看看剛剛解凍的水,看看草坪上探出綠意的青草。幾個孩子在廣場上放風箏,甬道上幾個女學生夾著書本走著說笑著,苟小蓮恍然看到了當初的自己,那麼稚嫩,一個人掙紮在痛失親人、父母離散的人生苦痛裏,還有青春的迷茫和憂傷。

她慢慢走到湖畔的石凳子上,凳子空蕩蕩的,沒有人坐。她一個人坐下去,石頭的冰涼慢慢滲透了褲子,腿也冰涼了。

稻草人沒有出現。她終於確定他是不會出現了,是有意悄悄從她的生活裏消失,他辜負了她……可她還是忍不住等待著。

我恨他嗎?她問自己,問對麵的湖水,問春風裏嶄露頭角的柳樹芽,問身下冰冷的石凳。

是啊,我恨他嗎?

她慢慢回想著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溫暖,還有那些詩歌呢,那些水一樣流淌而出、火一樣點燃了她少女激情的文字,她牢牢記著呢。

別了,我的青春。

別了,我深愛的詩歌,還有為我寫詩的男人。

她強打精神笑著,今兒是母親的好日子,怎麼能苦著一張臉呢?她決定獨自舔舐傷口,一個人承受這份傷害。母親好不容易活過來了,她不想叫母親再分擔女兒的痛苦。

一個星期後,苟小蓮決定離開小縣城,到外麵去打工,她想到更廣闊的世界裏去尋找屬於自己的幸福。有人說時間是最好的療傷藥,隻是不知道能否治療為情所傷的心靈。

苟小蓮坐在南下的火車上,身邊一個女孩在聽歌,手機裏的女聲在舒緩憂傷地唱著:我從春天走來,你在秋天說要分開,說好不為你憂傷,但心情怎會無恙。為何總是這樣,在我心中深藏著你,想要問你想不想,陪我到地老天荒,如果愛情這樣憂傷,為何不讓我分享……

火車像老牛在爬坡,吭哧吭哧地向前行進著,苟小蓮默默念著聽來的歌詞,轉臉去看窗外,路邊的風景在緩緩變換,風吹著樹木不斷地搖曳,車窗關著,風當然不會吹進來,然而,苟小蓮感覺大風吹進來了,無遮無攔地吹進了她的心裏,一顆心在長途顛簸中晃蕩著。

歌聲在流淌:想要問問你敢不敢,像你說過那樣地愛我,像我這樣為愛癡狂……

責任編輯 趙劍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