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個人的地老天荒(2 / 3)

哥哥被拉回鄉下的老家,埋進了祖墳。

原本擁擠熱鬧的家一下子冷清了,母親不願意進屋,坐在老樹下哭啼,不分白天黑夜地哭,實在太累了,就倒地睡下,迷糊一會兒,爬起來繼續哭。

幾個親戚離去的時候拉著苟小蓮的手說蓮蓮你要知道,現在隻有你能給你爸你媽寬心了,要好好看著他們,照顧他們。

親戚們走光後,家裏徹底冷清下來了。

苟小蓮看著母親和父親像兩朵寒霜打過的花,在她麵前迅速地枯萎下來。

苟小蓮沒去學校,天塌了,還去學校幹什麼?當下最要緊的事是將父母從絕望中救活過來。

母親除了哭就是哭,哭累了,趴在地上睡,不等苟小蓮把她拖進屋去,她又哭醒了,醒來了接著哭。

苟小蓮發現人要是連續地哭,就沒有眼淚了,眼睛幹巴巴的,再哭,眼睛裏冒出的不是水,而是火星子。

母親像一束放在烈日下的青菜,很快就哭幹了水分,整個人變得幹巴巴的。

她明顯瘦了。有一天,苟小蓮抱著她進屋,覺得輕飄飄的,她嚇了一跳,不敢說什麼,第二天母親又出來了,坐在樹下接著哭,苟小蓮用心觀察,發現母親那件很合身的衣衫,變寬大了,風吹過,寬大的衣擺張起來,母親就像一片秋天的葉子,輕飄飄的,似乎隨時都會被風吹走。

父親則一直睡在屋裏。他原來和母親睡一個屋,現在搬出去了,搬進哥哥睡過的套間。苟小蓮端一杯水進去,看見父親睡著,枕的是大兒子的枕頭,懷裏緊緊摟著小兒子的。父親喃喃說兒子啊,學習一定要用功,你已經是高中生了,眼看就要高考,那可是人一輩子最大的坎兒。又說初中階段也很重要呢,也不敢大意,如果還想要我給你買小提琴,就爭取考上一中的尖子班,小提琴我立馬就買。

苟小蓮呆呆聽著,她明白父親是分別給兩個哥哥說話。

一個嚴父在對他的兒子說著掏心窩子的話,可惜這些來的太遲了。

父親苟百梁是個很嚴肅的人,話也少,尤其和兩個兒子間,他總是板著一張冷冰冰的臉,在苟小蓮的記憶裏,兩個哥哥從來不會鑽到父親懷裏撒嬌。隻有女兒苟小蓮才敢挨近他,並纏著他要這要那。所以兩個哥哥有什麼要求,就先來巴結小妹子,然後苟小蓮鑽在苟百梁懷裏,乘著撒嬌的機會就幫哥哥們把事情辦了。

苟百梁說窮養兒子富養女,隻有對兒子嚴格,他們將來才能有出息。

苟小蓮不樂意了,纏著父親說你偏心,難道你不盼望我也有出息?小拳頭使勁擂著苟百梁的肩,苟百梁不惱,嗬嗬地笑。

現在,苟百梁不理女兒了。苟小蓮嚐試著像以前那樣地撒嬌,被苟百梁一個眼神就嚇退了,他的眼神能殺人。

苟小蓮默默地退後,看著父親。

父親不哭,在兒子們睡過的炕上一躺就是一整天,不吃也不喝。

此刻,作為父親,似乎隻能用這樣的方式表達悲痛。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整整四十天,直到單位上打來電話,叫父親去上班。

苟百梁站起來,換了衣服,顫巍巍走出了院子門。

都過去了。隨著時間流逝,似乎什麼都已成為過去。苟百梁開始上班,早晨匆匆出門,晚上匆匆進門,有時候有飯局,不回來吃飯,回來得很晚。看到悲傷的蘭葉子,他會安慰幾句,可是,什麼樣的安慰都是那麼蒼白無力,寬泛無用,反倒重新招惹出蘭葉子的大把淚水。更多時候,一家三口之間都默默的,默默地吃飯,默默地坐一會兒,然後各自鑽進臥室睡覺。苟小蓮覺得壓抑極了,頭頂上扣了一口鍋一樣,透不過氣來。

直到有一天,父母在屋裏吵起來。

從此吵架成為家常便飯。

吵架內容繞著一個問題進行,兒子歿了,父親說他不能就此斷後,他還想有個兒子。

他現在做夢都想再有個兒子。

兒子從哪裏來呢?當然是由女人生,然而蘭葉子已經不能生了,早在十幾年前她就做了絕育手術。

苟百梁說辦法有一個,就是找個女人給我生。現在這種事情很常見,有錢的當官的都是三房四房地娶老婆,成堆地生孩子,一點也不稀奇,我趕緊再找一個,抓緊時間就能生一個。隻要你答應,你就成全了我,其實這事兒對我對你對誰都是好事,隻要你大度能容,就會變成好事。

蘭葉子當即將一個瓷瓶子推倒在地上,瓶子碎了,她自己也昏了過去。

苟小蓮默默將碎片掃了倒掉。

第二天,苟百梁上班去了,蘭葉子問女兒那個瓶子的碎片在哪裏,苟小蓮朝垃圾桶努努嘴。

蘭葉子過去將桶子揭開,底朝天倒出全部垃圾來。還好裏麵垃圾不多,瓶子的碎片沒被弄髒,蘭葉子將它們一片一片揀出來。瓶子碎的很徹底,幾乎沒有巴掌大的殘片,所以纏繞在瓶肚子上的那一枝藍色的蘭花根本拚不起來了。蘭葉子看著瓷片淚如雨下,說:苟百梁你個負心漢!又說:蘭葉子你命苦哇!

苟小蓮小心翼翼看著母親,看她將瓷片在石板地上攤開,一片一片往一起拚湊,分明是想拚出瓶子完好的模樣。然而,已經碎裂成瓷片,哪裏能夠讓它恢複原來的樣子呢,簡直是妄想,就像已經離世的兩個哥哥,再也不會活過來了,即便活著的親人願意拿生命去換取,也是無法做到的。

碎片劃破了母親的手,血流出來,染紅了瓷片,母親似乎感不到疼,還在認真地拚湊著。血流一會兒凝固了,傷口自己彌合了。可是又劃出了新的傷痕,新的血液往外流淌。不一會兒,一堆瓷片全都染滿了血,像是誰在上麵精心繪畫了圖案,斑斑駁駁的,像花草,像水波以及遊動的魚兒,像被淡淡煙霧籠罩的遠山風景。

苟小蓮沒有勸母親,她站在遠處靜靜看著,直到母親累了,打一個嗬欠,她過去半拖半扶將她帶進屋放在沙發上,自己出去處理瓷片。苟小蓮準備將它們倒進垃圾箱。然而,她拿了笤帚彎下腰打掃時,不忍心了,定睛看著母親曾經喜愛的花瓶變成的殘片,殘片上母親留下的血痕,她覺得心在擰著疼,像有一把看不見的手在狠狠地擰她的心。她將瓷片包在一個塑料袋裏,藏進自己衣櫃的最底層,想就讓它們成為永久的紀念吧。

那夜的半夜時分,苟小蓮覺得有一隻手在撫摸自己,從頭上摸到了臉上,動作輕輕的,似乎是怕驚醒了她。她還是醒了,睜開眼看,是母親,正坐在枕邊看著她。

苟小蓮頓時沒了睡意,一骨碌翻起,問媽你還沒睡啊?

母親笑著點點頭,說睡不著,就想看看我的蓮蓮。

苟小蓮疑惑地打量母親,母親沒有什麼異常,目光炯炯的看著女兒。

苟小蓮一看才夜裏一點鍾,說媽咱睡吧,我瞌睡正香呢。母親說你睡,媽看著你睡。苟小蓮在母親的注視下睡倒,閉上眼,任由母親的目光撫摸著自己,她很快就睡著了。

朦朧中她似乎聽到母親說我的蓮蓮,可憐的蓮蓮,在這世上孤零零的一個人,可怎麼往下活呢……苟小蓮迷迷糊糊想母親真是越來越愛傷感了,啥時候又開始替女兒擔上這份心了……苟小蓮驚醒了,枕畔空蕩蕩的,母親不在。看牆上的鍾,時針指在淩晨三點。

母親去哪裏了呢?苟小蓮迷迷糊糊下床找,客廳不在,廚房不在,她有些遲疑地推開哥哥的套間門。裏麵黑糊糊的,她摸著打開燈。母親在裏麵,抱著哥哥枕過的枕頭坐著。一看苟小蓮進來,她忙將手背在身後,驚恐地看著苟小蓮,似乎她是個做了錯事的孩子,而苟小蓮是家長,她怕受到家長的斥責。

苟小蓮揉揉眼睛,說媽你到底睡不睡啊,成夜貓子啦。

母親乖乖放下枕頭,順從地跟了女兒回屋睡覺。

苟小蓮永遠不會知道,她的母親已經將菜刀搭在脖子上,就是遲疑著下不了手,不是她舍不得這個世界,而是不忍心留下女兒一個人孤苦伶仃。睡在女兒身邊,聽著女兒的鼾聲,這個叫蘭葉子的女人在心裏對自己說再活些日子吧,一兩年要麼三五年,等女兒有了婆家,終身有了依靠,我再考慮自己的結局。

第二天清晨,苟小蓮站在鏡子前梳頭,母親說蓮蓮給你說個事兒,苟百梁又領了個女人,三十四歲,寡婦,四川人,原來在老百貨公司門口修鞋。

苟小蓮被錐子紮了似的,慢慢溜倒在地。

母親沒有上前來拉,看著女兒自己慢慢爬起來,母親說從今兒起我就是個多餘的女人,苟百梁的大老婆,嗬嗬,活了半輩子了,今兒成了人的大老婆啦。

母親又說她叫杜藍藍。

苟小蓮幾乎是逃出家門的。

母親在身後一直目送她消失。

一年後的今天,當苟小蓮聽到母親說杜藍藍懷孕了,她不敢看母親的臉,又一次逃一般離開家。

走在街上,風不斷吹過,苟小蓮覺得臉上濕濕的,一抹,滿手心裏都是淚。

副食超市到了,苟小蓮木然看一眼,沒有進去,想今天不去上班了,逛一天扣三十塊錢,那就讓扣去吧,我想一個人安靜會兒。

不知不覺中,苟小蓮被自己的腳步帶到了清水湖畔。

迎麵吹來的風涼涼的,湖水蕩著細微的波紋。

她在湖邊坐下來,俯首看著湖水。

湖裏的水一點也不清,渾渾的,水草也不多。前年的時候,有一個小青年淹死在湖裏,被發現時身體已經泡爛了,誰也不知道這小夥子怎麼死湖裏去的,好像最後公安局也沒能破案,就成了一個謎,成為小城人很長一段日子茶餘飯後的談資。

她木然望著水麵,心頭一片茫然。

杜藍藍終於懷上了,父親苟百梁第一時間趕來告訴母親,他希望大家分享這種喜悅,可是苟小蓮實在歡喜不起來。

杜藍藍這會兒會是什麼態度呢?父親又是怎樣地寵著那個女人呢?

苟小蓮覺得這一切成了一團麻,不光將父親母親困擾其中,連自己也被緊緊纏住了,理也理不清,剪也剪不斷啊。

為什麼,你的眼裏寫滿惆悵

為什麼,你的心裏裝滿悲傷

你是我心愛的姑娘

是我天空裏最純淨的白雲

是我生命裏最溫暖的春風

……

苟小蓮聽到了人聲,是一個人在讀詩,現在是上午,清水湖畔閑人很少,所以樹林草叢間都靜悄悄的。這個聲音顯得很大,很清晰,渾厚的男音,壓得低低的,沉沉的,卻難以掩飾聲音本身的清亮。她連詩歌的內容都聽清了。

我願化作飛鳥

在你的樹梢守候

哪怕千年萬年

我願凝為雨粒

在你的葉麵滴落

哪怕粉身碎骨

……

苟小蓮一字不落地聽著,默默在心裏重複著。

你是飛花

我就是流水

你是藍天

我寧願是白雲

你是溫柔的女孩

我多麼希望自己是一彎皎潔的月

靜靜地映在你窗口

陪你度過一個又一個寂寞長夜

……

苟小蓮循著聲音輕輕走過去,越過幾棵柳樹低垂的枝葉,穿過一片草坪,看見一個石凳子上坐著一個男人。苟小蓮站住了,想繼續聽他朗誦。然而,男人像是腦後長著眼,迎著她轉過身來,一雙閃閃的大眼睛正深情地望著她。

苟小蓮一步一步走近前去,她感覺自己像是踩在雲彩上,腳底下虛虛的,身子也變得輕飄飄的,她漲紅了臉,歡快的鼓點在心裏咚咚咚地敲,有一根無形的線牽引著她,她一步一步走向這個陌生的男人。

你來啦,男人說。

來啦,苟小蓮回答。

兩人之間就像是很早就相熟的老朋友,現在並不是初次見麵,而是早就約好的重逢。

你也喜歡詩歌?男人問。

喜歡。苟小蓮顫聲回答。

嗬,你跟她們不一樣,我一眼就斷定你跟她們不一樣。她們隻知道貪戀金錢和權力,隻關心存折和房子,她們不配和我共度一生。我相信,終有一天,會有一個夢一樣的女孩來到我麵前,帶著淡淡的憂傷,單純的氣質,她無所欲求,她隻愛詩歌,還有純粹的詩人。

苟小蓮怔怔聽著。

你,男人看著她,一字一句說我終於等到你了,你就是我等的這個女孩兒。

能再讀一首詩嗎,真美。

不,不要說一首,隻要你喜歡,哪怕是一百首一千首一萬首,我也願意!隻要你喜歡,我的詩歌就為你一個人而作,最純淨的文字最優美的詩歌,隻為送給我心中惟一的女孩兒。

那灼灼的目光看著苟小蓮。

苟小蓮覺得一顆心就要從嘴裏跳出來了。

她羞紅了臉,渾身顫抖著,眼底湧上一股熱流,眼前變得淚蒙蒙的,長到這麼大,從來沒有一個男人在她耳邊說過這樣的話,她驚悸,慌亂,她在心裏說快走,苟小蓮你和他不認識,不要聽他胡言亂語,萬一他是騙子是流氓呢?然而,她的身子僵在原地,她舍不得就此離去。她發現自己竟然喜歡聽這樣的渾話,喜歡這慌亂而羞澀的感覺。她站著沒動,心裏矛盾極了。

男人不再看著她,埋下頭思索一陣,又開始做詩了,一首之後,又做了一首。苟小蓮聽著都很好,好奇地問:就這麼一會兒工夫你就做出了這麼多詩歌?

男人點點頭,皺著眉說最近總是找不到靈感,直到你出現了,我發現現在我的靈感就像一隻飛鳥,在高空裏展翅翱翔,那麼順暢那麼自由,嗬嗬我得趕快回去將剛才的詩句寫下來。

男人走了,也沒有向苟小蓮道別,倒背著手穿過垂柳,匆匆而去。

苟小蓮在他坐過的地方一個人坐了會兒。

夜裏,苟小蓮睡不著,腦海裏不斷閃出一些詩句。

你是飛花

我就是流水

……

她默默念誦著,一遍,又一遍。

苟小蓮爬起來,悄聲出了臥室,將詩句默寫在日記本上。

然後一遍又一遍悄聲念,越念越覺得上口,慢慢地從中體會到了一種美。眼前顯出那張年輕又似乎蒼老的麵孔,大眼睛裏似乎全是滄桑,嗬,真是個奇怪的人!她有些迷醉地閉上眼,想象他吟詩的模樣,那高大的身影,消瘦的肩膀,印在心頭,竟然比白天親眼所見還要清晰。

第二天,苟小蓮坐著公交車又到了終點站,下車後就往清水湖畔走去,她心裏明明想著要去超市上班,然而身不由己就來到了這裏。有點早,周圍靜悄悄的,淩晨落過寒霜,樹葉子一夜工夫就落了厚厚一層,她踏著落葉,緩緩地走,聽見樹葉在鞋底下顫抖著,呻吟著,她彎下腰,仔細看著葉子,每一枚葉片都是黃色的,有脆黃淺黃深黃,還有褐黃枯黃,竟然是不一樣的,每一枚葉片飄落下來躺在地上的姿勢也是不同的。

苟小蓮摸索著它們,忽然心裏湧上一種說不出的憐惜,這些樹葉多麼像一個個女人啊,陪伴著樹木經曆了蓬勃碧綠的青春,走過了風雨交織的中年,秋風迭起,秋意轉寒,為了保護大樹平安度過寒冬,它們隻能讓自己過早衰老,做出犧牲。落紅不是無情物,可是,樹木本身呢,來年換上綠裝的時候,還會記得這些黃葉為自己付出的犧牲嗎?

樹木和樹葉的關係,就像男人和女人的關係。苟百梁說女人如衣裳,舊了就換件新的,所以他換掉了母親蘭葉子,那麼這些落葉,也就是樹木換下的舊衣了?

苟小蓮心裏憤恨起來,對著一棵樹踢一腳,下一棵,又踢一腳,一路踢著往前走。

她想苟百梁要是一棵樹,那我就踢他一百腳,一千腳,踢死他。

還有世上無數的負心男人,都應該變作樹木,讓女人們盡情地踢,盡情地發泄。

一抬頭,一雙眼正定定看著她。

苟小蓮頓時紅了臉。

是詩人,早就在石凳上坐著了。

他們相視片刻,然後一起笑了。

詩人從帆布包裏掏出本藍皮小冊子,問你的名字怎麼寫呢?我想把自己的詩集送給你。

苟小蓮說苟小蓮,一絲不苟的苟,後麵的意思是一朵小蓮花。

嗬嗬,好名字,很有詩意啊。詩人讚賞地笑著,在扉頁上認真地寫出來。

他的字很不錯,龍飛鳳舞的,苟小蓮認真地分辨,辨出是“苟小蓮惠存”幾個字。

苟小蓮激動地接過詩集,目光滑下來,作者是印刷體:稻草人。

稻草人是我的筆名,詩人細長的手指指著封麵,說,這是我的第一本詩集,請多多指教。

苟小蓮的目光久久停留在稻草人這三個字上,思索一陣,驚訝地說:原來是你,你就是稻草人,我早就知道你的!

稻草人驚了:你知道我?以前見過嗎?

苟小蓮稍稍一想,就歪著頭背誦起來:

如果,我們不曾長大多好

夕陽還是三十年前的模樣

小路還是三十年前的模樣

我還是三十年前的模樣

你也還是三十年前的模樣

如果,時間不曾流逝

年華就不會逝去

諾言就不會變質

你我就不會相見,也不相識

……

苟小蓮哽咽了,這首她很早就讀過,很喜歡,就記住了。想不到今天能見到詩的主人。那時候苟百梁從單位上拿回來一些小縣城自辦的報紙,有一期的副刊上就登著這首詩。少女苟小蓮那時候活得無憂無慮,哪裏識得人間愁滋味呢?所以記住這首詩,也僅僅因為它暗合了她青春期內心特有的憂鬱氣質而已。覺得順口,就順手抄在筆記本上了。那時候她還想象過,做出這樣一首優柔文字的人,會是個男人還是女人呢?

苟小蓮熱切地看著眼前的人,覺得他是那麼高大,偉岸,英俊,磨得發白的牛仔褲,很隨意的夾克衫,很長的頭發,都是那麼美,散發著一股難以說出的飄逸和灑脫。

稻草人一直看著苟小蓮的眼睛,慢慢靠近了,慢慢地吟道:

從此以後

停下來,慢慢走

關注身邊的女孩

我深深地知曉

每一個女人都是一道風景

值得我為她停下腳步

慢慢地

用愛溫暖她寂寞的心房

……

苟小蓮看到他唇邊的胡須很黑,胡茬子像茂密的野草,沿著嘴巴長了一大圈兒。

嘴巴緩緩動著,這些動人的文字就從唇齒間流淌出來。

苟小蓮幾乎喘不過氣來了。

她慌亂地想:要是他猛然一把抱住我,我該怎麼辦?掙脫,在他臉上甩一巴掌,還是害羞地接受他的擁抱?這樣是不是進展得快了點兒?

正胡思亂想呢,稻草人卻沒有繼續靠近,保持著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他粗重的氣息噴在苟小蓮臉上,她的臉熱辣辣的,心就要從嘴裏跳出來了。

然而,稻草人慢慢拉開了距離,緩緩坐回到石凳上。

苟小蓮呆了一瞬,隨即清醒過來,暗暗吐一口氣,心底閃過一絲失望,很快她就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更加敬佩稻草人了,覺得他是個正人君子,是值得交往的人。

夜裏,苟小蓮翻過來倒過去就是睡不著,滿腦子都是稻草人的身影,那修長的身子,溫婉的語氣,還有那些詩句,那麼順暢地從嘴裏流淌出來,哪裏像是即興而作呢?還有詩的內容,這才是真正叫人心動的地方,那麼優美,文靜,和順,就像貼著你的心寫出來的,還有他吟詩的姿態表情,那麼溫柔動人……

更重要的是,他打動了苟小蓮的心,在苟小蓮的人生經曆裏,還從來沒有一個男人這樣近距離地走近過她。她少女苦悶的心房向著他打開了。

苟小蓮發現自己愛上他了。盡管這一發現很叫她吃驚、慌亂,然而,她確實是愛上稻草人了。已經心心念念難以割舍了,真是恨不能時刻都能見到他,聽他吟詩,看見他滄桑與英俊交織的臉龐。

苟小蓮有自己的秘密了。

苟小蓮向超市要求她隻在下午上班,這樣隻能拿到一半的工資,但上午半天時間她就是自由的,可以去清水湖畔,經曆一番焦灼的等待,然後圍繞著詩歌熱烈地交談。稻草人每天上午準時來,從未爽約。

苟小蓮發現生活原來有很多美好的地方,隻是這幾年自己被巨大的家庭陰影籠罩,漸漸淡忘了這些,和母親相守的日子,似乎隻有憂愁和苦悶,無邊無際的愁苦籠罩在心頭,日子的顏色灰蒙蒙的,她少女時代最美好的幾年就那樣被熬過去了。她像在噩夢裏遊走的人,現在總算醒來了,她貪婪地呼吸著清新的空氣,汲取著稻草人作為一個詩人帶給她的震撼,她終於明白了,人活著不能一直沉浸在命運的不幸裏難以自拔,那樣付出的代價就太大了。

苟小蓮活過來了。她知道還有一個人需要蘇醒,需要別人拉她一把,將她從絕望裏拉出來。

苟小蓮回到家看見母親坐在樹下埋頭忙什麼,身邊擺著針線簸籮。她吃了一驚,母親在做針線嗎?這幾年她幾乎將針線活忘了。

這是個什麼兆頭呢?她悄悄湊近去看。

母親不看女兒,指著一堆粘好的鞋樣子,說這是你爸的,這是你大哥的,那兩雙是你二哥的,他要比你大哥費鞋子,我要給他多做一雙。

苟小蓮看到一些鞋幫子,一些底子,都是男人的大腳穿的鞋。

苟小蓮心裏一顫,打量母親,母親目光認真而執著地盯著鞋忙碌。

苟小蓮心裏說完了,她一定是神經出問題了,兩個哥哥出事四個年頭了,這會兒記起來做什麼鞋子,可不是腦子糊塗了?還有,父親苟百梁自打有了杜藍藍,早就不再穿母親蘭葉子做的手工鞋,她為什麼忽然要給他做?

苟小蓮不敢多問,呆呆站在身後看著她忙碌。

冷風一陣一陣從牆頭上越過來,在小院子裏打轉,風一來樹葉子就嘩啦啦落一層。母親身下積了厚厚一層,連頭上肩膀上也落著幾片。

看著滿院子堆積的落葉,苟小蓮忽然心裏說不出的蕭瑟,這些日子她沉浸在自己的小情感裏,以致冷落了母親,記得最近一次陪母親在梨樹下默坐,樹葉子還碧綠碧綠的,轉眼已經全部變成了黃色,母親什麼時候粘出這一堆鞋幫子和底子來的,她竟然都沒有注意到。

她心裏忽然一陣愧疚,這個叫蘭葉子的女人,被苟百梁拋棄後,又被她苟小蓮遺忘了,她一個人守著一個個漫長的日子是怎麼往下熬的?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得想辦法幫她掙脫出來。

可是有什麼辦法呢?哥哥是活不過來了,父親苟百梁也是不會回頭了,還能有什麼彌補的辦法呢?

苟小蓮心情沉重起來,她發現自己真沒有辦法幫得上母親。

這個被命運殘酷擊打後的女人,整個人都變了,一天天一年年,她都是在沉默中度過的,現在,她似乎已經成為了沉默的一部分。

苟小蓮看著母親的臉,這張臉早就蛛網一樣爬滿了皺紋。一條一條,橫七豎八交織著,糾纏著。

苟小蓮忽然覺得自己這些日子的歡樂,在母親麵前是那麼渺小,輕飄飄的。

傷害母親的不僅僅是命運,還有男人,一個叫苟百梁的人。

所以苟小蓮恨苟百梁,恨所有和苟百梁一樣的負心漢。

那麼,將來有一日,稻草人會不會也會辜負他愛著的女人呢?

苟小蓮心裏亂亂的,她說我想這問題幹什麼,他又不是我的什麼人!

第二天,苟小蓮不再去清水湖畔,直接去超市加班,她忽然不想再見稻草人了,她想趁自己還沒有陷入,及早斷了來往才好,再說人家沒有明確表示什麼,如果等自己弄到欲罷不能的時候才知道隻是一廂情願,那樣受傷害的隻能是自己了。

堅持了一周,每一天苟小蓮都像把魂丟了一樣,心裏老是懸懸的,心心念念記掛著什麼,有兩次顧客等著稱東西,她忘了給人家拿塑料袋子,經理見了劈頭就是一頓批評,第二天她又把好幾個牌子的化妝品擺在了一個貨架上,自然又招來一頓臭罵,還被警告說再這樣就要扣工資。

夜裏,她睡不好,輾轉反側到十二點,頭疼得就要炸裂,但心裏懸著,空落落的,缺少了什麼。

可能這就是相思的滋味了,她苦澀地想,自古人人都說相思苦,原來隻有親身嚐試了才知道這滋味真是苦。

盡管她一再克製,她還是愛上稻草人了,她發現自己那麼想要見到他,看到他俊朗的麵孔,沉鬱滄桑的笑,低沉的男低音,滿地落葉間獨自行走的身影……一切的一切,已深深烙在她的心底,再也無法割舍,怎麼辦?該怎麼辦呢?

難道這就是愛情,她曾經憧憬過無數次想象過無數次的愛情,就這樣偷偷潛入了心底,等到發現時已經難以自拔了。

她覺得說不出的害怕,怕母親發現自己內心的掙紮,又覺得無比的孤獨,迷茫。

她開始寫日記,躲在哥哥們睡過的套間裏,對著日記本寫呀寫,將稻草人吟過的那些詩一一寫出來,落在紙上,然後她望著一行行黑色的文字禁不住走神,看著它們就又想到那個人皺著眉頭苦苦吟哦的情景了。

這天蘭葉子坐在梨樹下納鞋底,自來水公司的退休工人老萬進來了。他被公司雇去幫忙收這一片的水費。

老萬多長日子沒來收水費了,又一年多了吧,蘭葉子忍不住看了他一眼,這個人過去可是腳步很勤的,這一年來怎麼啦?

老萬看了水表,記下數目,掏出一個計算器算了價錢,開了條子遞過來說你看看。蘭葉子說你放下吧,我不看,我又不認識。掀起衣襟從一個兜裏摸錢,摸出一把毛票子,一張一張數了遞給老萬,然後埋頭納鞋底子,一根麻繩子繞在手背上拉扯得刺啦啦響,老萬看了幾眼,再看看鞋的樣子,忽然歎一口氣說,這樣的布底鞋,可是少見了啊,現在的女人,誰還願意花精力做布鞋呢?說完轉身往外走。走出去了,忍不住回過頭看了一眼,這一眼就撞上了蘭葉子的目光,蘭葉子也正看著他。

老萬看到了一個發傻的女人,和一堆寂寞的鞋子。

女人的身上落滿了陽光,午後的陽光金燦燦的,披了女人一身,連那臉上的汗毛也毛茸茸的,女人的輪廓被暈染了,她顯得那麼端莊,安靜,好看。

老萬心裏一動,忽然覺得這個女人很特別。關於她生活裏的變故,他是知道的,他就住在這一片。老式家屬院多少保留了一些農村式生活方式,人們念舊,坐在一起就家長裏短地閑聊,所以鄰裏間互相都是熟悉的。

老萬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女人。

老萬四十七上歿了女人,本來想再續一房,可忙著給幾個兒子娶媳婦買房子,手頭緊得要命,就斷了這念頭。再說也不好找,城裏的女人都條件高,一聽他沒有什麼存款,住的還是六七十年代的破爛家屬院,誰願意嫁過來過苦日子呢,老萬就一直獨身過。

老萬的步子又邁進來,他猶豫著走近前來,蹲在旁邊看女人做鞋。

老萬這一看就一直看到了天黑。

過了幾天,蘭葉子還是在樹下做針線,大門開了,老萬進來說我記起來了,上回的水費我算錯了,多收了你兩塊錢,現在還回來。說著將兩塊錢放在蘭葉子麵前。

蘭葉子說錯了就錯了,還害你又跑一趟,多辛苦呀。

老萬忙說不辛苦不辛苦!說完了卻不走,打量著小院子。看到了厚厚的落葉,說這麼多葉子,叫人看著心裏不亮堂。也不征求女主人的意見,抱起個掃帚就掃起來,一會兒工夫掃起一大堆,又看到下院角幾十塊子破磚頭,彎腰過去撿了,碼放整齊,這才咳嗽著挨過來坐在蘭葉子身邊,看她做針線。

過一陣子,蘭葉子將一隻鞋子上好了,遞給老萬說你穿上試試看。

老萬乖乖接過來,脫下腳上的黃膠鞋,一股子臭味竄出來,老萬將腳往後藏藏,有些為難,說我這臭腳別把你新鞋弄髒了。

蘭葉子沒吭聲,但依舊往前推,意思叫穿上,老萬就穿上了,他捏捏腳頭,試試後跟,說哎呀,就跟照著我的腳做的一樣,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蘭葉子沒吭聲。老萬感到了尷尬,將鞋脫了放下,坐著看蘭葉子將另一隻鞋的幫子和底子往一起上。

太陽漸漸西斜下去,蘭葉子上好鞋,將兩隻放到一起,看了看,遞給老萬叫他再穿,老萬沒有嫌麻煩,乖乖地穿上,左看看右看看,左右都很合腳。試完老萬往下脫,蘭葉子說不用脫了,穿著吧,送給你了。

老萬張大了嘴,有些意外,呆了眼看麵前的女人,隻見她慢慢收起針線簸籮,說我本來是給我男人做的,可他不會穿了,有年輕女人陪著他過日子,他怎麼還能看上穿這粗布鞋呢?那個女人給他生了兒子,他的心就給牢牢拴在那裏,再也記不起來我這裏看一看,唉,天不早了,我要忙晚飯去了。

老萬呆呆聽著,蘭葉子站起來了,他還呆在原地,慢慢的手顫抖起來,將鞋子摸了又摸。說你的手真是巧,現在能做出這樣細致布鞋的女人不多了。說著去看女人的手,蘭葉子的手屬於單薄而小巧的那種,雖然是一雙飽經艱辛的手,但一點也不醜,老萬覺得很中看。

老萬將鞋脫下來,抱在懷裏往外走,邊走邊揉眼睛,喃喃說這是正兒八經的布底鞋,用手一針一線做出來的,我八九年都沒穿過了,這一雙臭腳啊又要享福嘍。

大門一響,苟小蓮下班回來了,老萬有些慌亂地抱緊鞋,不揉眼睛了,故意放大聲音說這秋風啊,成天價吹,把人眼睛都吹疼了。

苟小蓮笑著打招呼說老萬叔來收水費啊?

第二天第三天,連著幾天,苟小蓮都遇上了老萬。

有一天苟小蓮忽然發覺不對勁,她望著老萬匆匆離去的背影疑惑了,心裏說不對啊,老萬怎麼能天天來收水費呢?

她想問母親,母親神色平靜,默默忙自己的,苟小蓮忽然不敢問了,心裏有種預感,老萬來母親是同意的,至少是默許了的。老萬究竟來幹什麼呢?

第二天下午苟小蓮請了個假,提前一小時回到家。

走近家門口,她忽然心裏有些害怕,害怕什麼,她不知道,慢慢地靠近大門,門沒有關,隻是輕輕閉著,一道門縫很寬,她將身子隱在一邊,眼睛沿門縫往裏看,梨樹下坐著母親,對麵坐著老萬。兩個人沒有說話,就那樣坐著,但是苟小蓮覺得他們間有一種默契,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老萬將鞋幫子一個個拿出來,往底子上比畫,看看合適了,放開,又和另一個底子放一起,看看不合適,重新找合適的。

母親的線繩用完了,要用白線合繩子,老萬眼尖,伸出手指勾住線,母親將線一股一股往老萬指頭上繞,一會兒工夫老萬的五個指頭上繞滿了密密的白線。母親說遠點,再遠點。老萬像個孩子一樣,乖乖地往遠走,眼看就要撞到南牆上了,母親才說夠了,這麼長行了。

母親搓繩子,老萬勾著線配合。兩個人默默搓著,誰都不再說話。

一根繩子成了,母親往針眼裏穿,穿了半天,就是穿不進去。母親歎一口氣,說我這眼睛呀,算是瞎了,連個針也穿不上了。喪氣地撒開了手。

老萬說我來吧,我眼睛比你好。從母親手裏接過去,對著太陽穿,穿了三四下穿上了,遞給母親,看著母親一針一針地上鞋,他也歎一口氣,說你呀,再不敢哭了,那麼沒黑沒白地哭,啥樣的好眼睛也能給毀嘍。

母親沒有接老萬的話,兩個人同時歎了一口氣。

苟小蓮忽然心裏一亮,說我笨死了,這兩個人不是很般配嗎?

就大大方方推開門進去,笑著和老萬打了招呼,進屋給老萬端出一杯水。母親和老萬的神情都有些不大自然,似乎他們幹了對不住苟小蓮的事,苟小蓮裝出一副不諳世事的嘴臉,和老萬閑聊,有意無意地將老萬叔變成了萬叔叔,一口一個,叫得親熱極了。

苟小蓮看到老萬腳上的布鞋新新的,像母親的手藝,但不敢貿然問,就笑著說萬叔叔兒媳婦孝順啊,給您做手工鞋穿,是哪個兒媳呢?看來手藝不錯。

老萬支吾著要說什麼,母親咳嗽一聲,老萬不說了,搓著大手隻是笑。

一會兒老萬起身告辭,苟小蓮送到大門口,說萬叔叔有空再來啊,陪我媽說個話兒,解個心慌,等月底發工資了我給您買條羊毛褲,天涼了您那老寒腿可不敢叫風吹。

母親聽見了,當作沒聽見,進屋做飯去了。

吃過飯,苟小蓮在衣櫃裏亂翻,翻出一條父親的舊毛褲,扔在地下說這個人多長日子沒來了,看來真不管我們的死活了。

他現在眼裏隻有那個女人,哪裏還有我們呢?蘭葉子忿忿地說。

苟小蓮乘機說媽要不你們離婚,有啥大不了,離了他我們不是活得好好的,比他好的人多著呢,我看你沒必要在一棵樹上吊死。

蘭葉子沒吭聲。

苟小蓮一看母親不像過去那麼激烈地反對,心裏說有戲,我得繼續!

第二天苟小蓮休假,吃過早飯帶母親去逛商場,在服裝區她看上了一件風衣,要母親試試,母親不願意,說顏色太豔了,不合適。苟小蓮拽住母親的手撒著嬌,說媽你也太保守了吧,其實穿太素了一點不好,讓人看著寡寡的,心裏涼。你看這衣服,看著心裏就暖和。硬是將暗紅的風衣穿在母親身上。

蘭葉子扭捏著不願意穿,被苟小蓮硬拉到鏡子前,她看到鏡子裏的自己穿了這件衣服頓時精神起來,賣衣裳的女人乘機在身後連連說好,說人顯得年輕不少呢。苟小蓮更是極力誇讚這衣裳好,就像是為母親定做的一樣,合身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