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沉淪(2)(3 / 3)

因為他是非常愛潔淨的,所以他每天總要去洗澡一次,因為他是非常愛惜身體的,所以他每天總要去吃幾個生雞子和牛乳;然而他去洗澡或吃牛乳雞子的時候,他總覺得慚愧得很,因為這都是他的犯罪的證據。

他覺得身體一天一天的衰弱起來,記憶力也一天一天的減退了。他又漸漸兒的生了一種怕見人麵的心,見了女子的時候,他覺得更加難受。學校的教科書,他漸漸的嫌惡起來,法國自然派的小說,和中國那幾本有名的誨淫小說,他念了又念幾乎記熟了。

有時候他忽然做出一首好詩來,他自家便喜歡得非常,以為他的腦力還沒有破壞。那時候他每對著自家起誓說:

“我的腦力還可以使得,還能做得出這樣的詩,我以後決不再犯罪了。過去的事實是沒法,我以後總不再犯罪了。若從此自新,我的腦力,還是很可以的。”

然而一到了緊迫的時候,他的誓言又忘了。

每禮拜四五,或每月的二十六七的時候,他索性盡意的貪起歡來。他的心裏想,自下禮拜一或下月初一起,我總不犯罪了。有時候正合到禮拜六或月底的晚上,去剃頭洗澡去,以為這就是改過自新的記號,然而過幾天他又不得不吃雞子和牛乳了。

他的自責心同恐懼心,竟一日也不使他安閑,他的憂鬱症也從此利害起來了。這樣的狀態繼續了一二個月,他的學校裏就放了暑假。暑假的兩個月內,他受的苦悶,更甚於平時;到了學校開課的時候,他的兩頰的顴骨更高起來,他的青灰色的眼窩更大起來,他的一雙靈活的瞳人,變了同死魚的眼睛一樣了。

秋天又到了。浩浩的蒼空,一天一天的高起來。他的旅館旁邊的稻田,都帶起黃金色來。朝夕的涼風,同刀也似的刺到人的心骨裏去,大約秋冬的佳日,來也不遠了。

一禮拜前的有一天午後,他拿了一本Wordsworth的詩集,在田塍路上逍遙漫步了半天。從那一天以後,他的循環性的憂鬱症,尚未離他的身過。前幾天在路上遇著的那兩個女學生,常在他的腦裏,不使他安靜:想起那一天的事情,他還是一個人要紅起臉來。

他近來無論上什麼地方去,總覺得有坐立難安的樣子。

他上學校去的時候,覺得他的日本同學都似在那裏排斥他。

他的幾個中國同學,也許久不去尋訪了,因為去尋訪了回來,他心裏反覺得空虛。他的幾個中國同學,怎麼也不能理解他的心理。他去尋訪的時候,總想得些同情回來的,然而談了幾句之後,他又不得不自悔尋訪錯了。有時候講得投機,他就任了一時的熱意,把他的內外的生活都講了出來,然而到了歸途,他又自悔失言,心理的責備,倒反比不去訪友的時候,更加利害。他的幾個中國朋友,因此都說他是染了神經病了。他聽了這話之後,對了那幾個中國同學,也同對日本學生一樣,起了一種複仇的心。他同他的幾個中國同學,一日一日的疏遠起來。雖在路上,或在學校裏遇見的時候,他同那幾個中國同學,也不點頭招呼。中國留學生開會的時候,他當然是不去出席的。因此他同他的幾個同胞,竟宛然成了兩家仇敵。

他的中國同學的裏邊,也有一個很奇怪的人:因為他自家的結婚有些道德上的罪惡,所以他專喜講人的醜事,以掩己之不善,說他是神經病,也是這一位同學說的。

他交遊離絕之後,孤冷得幾乎到將死的地步,幸而他住的旅館裏,還有一個主人的女兒,可以牽引他的心,否則他真隻能自殺了。他旅館的主人的女兒,今年正是十七歲,長方的臉兒,眼睛大得很,笑起來的時候,麵上有兩顆笑靨,嘴裏有一顆金牙看得出來,因為她的笑容是非常可愛,所以她也時常在那裏笑的。

他心裏雖然非常愛她,然而她送飯來或來替他鋪被的時候,他總裝出一種兀不可犯的樣子來。他心裏雖想對她講幾句話,然而一見了她,他總不能開口。她進他房裏來的時候,他的呼吸竟急促到吐氣不出的地步。他在她的麵前實在是受苦不起了,所以近來她進他的房裏來的時候,他每不得不跑出房外去。然而他思慕她的心情,卻一天一天的濃厚起來。有一天禮拜六的晚上,旅館裏的學生,都上N市去行樂去。他因為經濟困難,所以吃了晚飯,上西麵池上去走了一回,就回來了。

回家來坐了一會,他覺得那空曠的二層樓上,隻有他一個人在家。靜悄悄的坐了不耐煩起來的時候,他又想跑出外麵去。然而要跑出外麵去,不得不由主人的房門口經過,因為主人和他女兒的房,就在大門的邊上。他記得剛才進來的時候,主人和他的女兒正在那裏吃飯。他一想到經過她麵前的時候的苦楚,就把跑出外麵去的心思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