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唷!"燃到盡頭的煙蒂灼傷了我的嘴唇,我差點把它吞下去。
"是、是你嗎?好、好像真是你,你、你這身打扮,那個很、很新潮。嘿嘿。"我恢複了說話能力,語氣像個白癡。
盤新華從車裏找到一包煙,點燃一支塞進我口中說:"尿褲子沒有?去你私生子家換塊尿布吧。開車!真是個孬種,在網上當縮頭烏龜,我打算再逮不住你,直接去你小老婆床上把你揪出來,讓豔豔看一看。"
"那你不如直接把我斃了。"吸了幾口煙,我平靜了一點,扭動電門鑰匙,掛了幾次擋才起步。上到大路,我問:"去、去哪兒?"
"不是和你說過了嗎?"盤新華坐得很低,幾乎躺下。"你二太太叫什麼了?我想想看,記得照片上是個有酒窩的女人。對,劉衛紅,東北人,一定是個賢妻良母,這會兒菜大概已經做好了。哇!想到馬上有肉吃,我流口水了,好長時間沒開葷嘍!"
我這是在窩藏逃犯,而且是個大毒犯,那得什麼罪,判幾年?半噸白粉呀!"這會要你的命的!"羅征的話振聾發聵,有什麼幾年可講?沾上邊都是殺!殺!殺!
盤新華發覺我魂不守舍,撩起他時髦的緊身T恤,露出手槍說:"你好好給我開車,搞清楚,你現在是被我綁架了,不老實開車,我打爆你的頭!"他說完哈哈大笑。
笑聲讓我輕鬆了一點,可轉念一想,萬一他真的是綁架怎麼辦?現在帶他去兒子家不連累了劉衛紅母子嗎?到了一處紅燈,我說:"我、我不打算去兒子家的,可能不會有什麼菜,我知道一個地方,絕對不會有人打擾,好、好不好?"
"你擔心我狂性大發,做出什麼事吧?"盤新華聲音一下變得很蒼涼,帶出一聲長長的歎息。"小時候,我是黑五類,沒有人敢和我玩。長大了,少年得誌,在政壇上打拚了二十年,天天上級、下級、同事、同行,直到快四十歲,發現連一個朋友都沒有!於是,我開始留心交朋友,還好,也讓我交上了一個像是在等我一樣的人,幾年的風風雨雨,我以為我有朋友了,即便是眼前的非常時期,每每念到他,倍感溫暖,遺憾的是,此時此刻,才知道他隻是公安局局長的朋友。"
紅燈過渡黃燈到綠燈,我把車拐進駛向兒子家的路口。兩人都不再言語,不過,我已經記得吐掉又要灼到我的煙蒂。
盤新華留著一綹長發,若隱若現能遮住小半邊臉,戴著藝人們扮酷的平光鏡,嘴巴周圍的一圈胡須修理得整整齊齊,T恤外套著一件不用扣的休閑襯衫,下身是牛仔褲。這身打扮,配上他英俊且不顯老的相貌,活脫脫一個嬉皮士。這種人走在街上,隻有小青年會看第二眼,誰會聯想那個威風凜凜、英氣勃勃的公安局長。
"我像不像hippy,費了我一星期時間呢!有點擔心穿幫了。"盤新華靠在電梯裏的扶手上,望著我笑。我咳嗽了一聲道:"我怕我兒子給嚇壞了。"他大笑。
兒子小跑撲向我,卻給盤新華一把接住,高高舉起,這小子竟不哭,還嘻嘻笑。
"他叫文明,我記得,真乖,一點不鬧。老文,你到底有什麼生兒子的絕招?我家老爺子想孫子想得死不瞑目,我發覺就是因為我得個女兒,氣死他的。這是小劉吧,比照片年輕漂亮多了,你好像是在醫院工作,這就難怪了,不在醫院了?自己開藥店,真能幹,老文好福氣。"盤新華像個尋常訪客拉起家常。
劉衛紅和陳姨很驚奇我帶朋友回家,而且這個朋友對她們的情況了如指掌。我正在想如何解釋,盤新華說:"你們的戶口是老文叫我去辦的,公安局長是我表哥,我剛從國外回來,想起小文明,特意來看看他。"
兒子好像挺喜歡這個穿著怪異的人,看也懶得看我,連兩個女人也加入進去,不時給逗得發笑。我不知所措地發了一陣呆,想起"好長時間沒開葷"那句話,急忙叫陳姨做飯,囑咐她做完冰箱裏的葷菜。
"我們吃飯吧。"陳姨端出第一道菜,我打斷兒子跟盤新華猜手指的遊戲,兒子不樂意了,扯著盤新華的褲子跟到餐桌旁,我怎麼哄都不見效,隻好沉臉喝斥,兒子大哭,我抬手就是一巴掌。
"你幹什麼呀!"劉衛紅抱起哭啞的兒子逼向我,像是要和我拚命。"好好的動起手來,你發神經啦!走!不理你這個瘋爹,反正他也不想要我們,省得礙他的眼、丟他的臉。"她進房的關門聲引得陳姨從廚房伸出頭來,"怎麼了,怎麼了?"我惱道:"不快點做菜,我連你也打!"
"夠了!"盤新華從酒櫃裏拿出一瓶茅台,斟了兩杯,"來吧!我隻能跟你喝一杯。"
我坐到他對麵,和他碰杯道:"不常過來,小孩子容易寵壞了。哦。為什麼幹杯呢?唉!為你逢凶化吉吧。"我一口把酒喝盡,又倒了一杯。
盤新華沒有喝,拿杯的手停在半空,望著我說:"逢凶化吉就免了,為你剛才的苦肉計,隻是不該使在孩子身上。"我躲避他的目光,臉上火辣辣的。
沉默良久,盤新華又說:"怪不得你,失去理智的人確實什麼事都做得出,這種案例我碰過不少,你的理由很充分。不說了,我要辦正事了。哇嗬!這是甲魚湯吧?還說要帶我去哪兒?外邊可不定有現成的甲魚湯。"
陳姨上下一道菜時,上一道被消滅得差不多,看樣子真是長時間不開葷了。我有點心酸,難以下咽,問道:"你、你要錢嗎?"
"錢沒用,沒地方花。"盤新華吃得差不多了,點上一支煙,"我今天實在忍不住饞,非出來吃你一頓不可,但願沒把命搭上。"
我又倒了一杯酒拿在手中說:"我、我能幫上什麼忙?"這句話留在心裏很久了,料想他不會要幫忙才敢說。
"能!"盤新華這聲回答很堅定,我緊張得差點用鼻子喝酒。"你叫那位阿姨幫我包上這隻沒吃完的白切雞,她的手藝不錯。你還吃不吃?那好,連這個紅燒肘子也裝上。"
我叫來陳姨照做了,盤新華卻起身說:"我走了,不用你送,你的車如果有兩套鑰匙,給我一套,我自己走。"我抖抖索索地找出鑰匙說:"我、我大不了說車被偷了,你留著用。"
"這可是大奔啊!"盤新華笑道,"我挺感動的,不用那麼做,你等下可以去見我的那個商場拿。"快走到門邊他突然回頭,"你沒有話問我了嗎?譬如關於路向東,或者是關於我。"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低下頭。
"一定有人告訴過你我的事吧?"盤新華吐出長長的一口煙,"恐怕講得堂而皇之。你是學政治的,不難理解。發泄!僅僅是一種發泄。唉,隻不過我發泄的代價太大了,搭上一個路向東,我不跟你說抱歉,我會當麵向他說的。"
他沒說再見,也不和我握手,開門走了。我從貓眼望他的背影進電梯,我知道,或許這是最後的一眼。
"這個人是演戲的吧?像電視裏的明星。"陳姨在我身後說話,嚇了我一跳。我沒好氣說:"你別問,以後不準和誰提這個人,聽見沒有?"轉身走進臥房去。
兒子睡了,劉衛紅靠在床頭上看雜誌,我摸上床,隔著衣服準確無誤地捏住她一邊乳頭,沒想到她一掌推來,我手撐地沒有跌下床。
"走開!這裏不是你的家,我也不是你的泄欲工具。"劉衛紅的眼神像在對付一個流氓。我完全驚呆了,這麼些年來,她對我百依百順,盡管現在有所變化,但還不至於到翻臉。我原本想解釋打兒子的原由,感覺多餘了。和她對望一會兒,從她眼裏找不到一絲和解的色彩,我低下頭說:"對不起,小姐,我這就走。"出門時想等她拉我的手,話也沒聽到一句。
剛抬頭看法院大樓那個巨大的國徽,一輛掛外事牌的黑色轎車駛進了法院,日本領事館的人到了。王一州和高仕明迎了上去,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垃圾箱把煙扔掉,整理了一下特意挑選的黃色領帶,控製步伐走過去。
"文先生,野村君讓您費心了,非常感謝。"一個黑西裝的中年人鞠躬和我握手,另一個稍年輕的也和我重複同樣的話,普通話說得比電影裏的鬼子強。我猜野村是王一州的日本姓,這家夥知道我的好惡,從不在我麵前提他的日本名字。
法院新裝修的審判廳莊嚴肅穆,沈組長和羅征一幹檢察官已經坐在裏麵,他們的製服和法官的製服相映成輝,我們幾人進來極不和諧。尤其那兩個日本人,黑色的裝束,冷峻的表情,像是來奔喪的。
王一州有意叫兩個日本人挨著我坐,他大概想讓我給別人一個漢奸的印象,我不敢失禮躲閃,裝出很榮幸的樣子,隻是主持調解的白發法官講什麼,我一句沒聽進去。兩個日本人來旁聽的,為此,我幾乎和高仕明打架,他和王一州兩票對我一票,我雙手難敵四拳。
"老文,老文!"高仕明打得我好痛。我和兩個日本人比賽,看誰正襟危坐的耐力好。高仕明湊過頭說:"該你說話了。"我說:"我沒什麼可說的。"這時,發現所有穿製服的人都在看我,我更不知道說什麼了。
"啊啊!是這樣的。"高仕明有些尷尬,"文先生的意思是,既然被告方誠心誠意道歉了,我們可以不對外公開這件事。野村先生的傷也好了,醫藥費我們也不計較。但是,如果被告方以各種名目幹擾我們的正常經營,我們不但要召開記者會,還將繼續進一步的訴訟。"
我很樂意由高仕明一人唱獨角戲,王一州裝模作樣地板著臉聽,對方來了一位笑得很假的副檢察長,羅征和沈組長垂頭喪氣聽領導致歉。奇怪的是,我原先興奮的心情無影無蹤,隻盼望這些繁文縟節快點結束。
握完那位副檢察長有老繭的手,我恨不得直奔飛機場,回家抱老婆孩子去。可王一州非要邀請領事館的人"米西米西",席間,我一共說了三句話:"幹杯!""幹杯!""幹杯!"散夥時,我狠狠給了王一州一拳,這家夥大笑說:"鬼子說我傍了一個傻冒大款。"
"我在去機場的路上,最多三小時,給你一個完全徹底的husband。"我對手機興奮地說。
豔豔的回話,讓我涼了半截。"昨晚你醉得顛三倒四,懶得跟你講,我現在在北京,帶大舅他們來旅遊,他們沒到過北京。你先回家也行,小人兒們快不認識你了,我打算直接從北京去你那裏呢!小雲下星期辦喜酒,你忘了?"
我當然沒忘,歸心似箭罷了。給劉衛紅"拋棄"後,我走上了醉生夢死的老路,清醒就想家,可眼下回家隻能抱兩個講上海話的小人兒,回還是不回呢?
"文哥,不走了?"開車的李啟明問。我沒有答,點上一支煙。他又說:"文哥,我想和你說件事,嘿嘿,那個、那個,我想移民去英國,你、你看怎樣?"
我隨口說:"你移民到月球上去也行。"李啟明對我的冷淡很難過,長歎了一聲。
"掉頭!不走了。"我開車窗扔掉煙頭,"真想移民呀?你他媽不會是為了移民才娶帕蒂吧?搞這麼老套的把戲,哦!是不是這次不要你去香港想不通?王八蛋,以為還在早一軒呀?又跟我耍小聰明,等公司穩定下來,幾時出去混一張綠卡有什麼難?難怪老葉他們瞧不起你,你他媽真是個癟三。"
李啟明漲紅臉開車,不敢再回話。說得興起,我重新燃起支煙道:"出國對你們這種年紀的人,確實有誘惑,老子當年差點上了偷渡船。如今什麼都容易了,我也要出去的,不過不那麼熱衷,我......"講著講著自個沉思起來,是不是我也該移民?
"文哥,你去哪兒?我還要去退機票。"李啟明打斷了我的沉思。我想了一下說:"到公園去,徐老頭不知道死了沒有。"
又一次在太陽沒露臉時醒來。昨夜在"KK"迪吧和阿英猜骰子,各有勝負。阿英吸毒吸得不能喝酒了,用小姐做籌碼,我贏了她四個小姐,隻是自己醉得無法行使免費權,依稀記得是李啟明背我回來。昨天在區政協開了一整天會,這是我最後一次參加這種會了,會前我打電話給高仕明,叫他幫我去掉政協委員的頭銜,這家夥在電話裏和我吵了半小時。
我睡在別墅裏,自從盤新華找我開葷後,我家也不敢回,害怕他下一次不單是要開葷,要和我同住就麻煩了。
躺在床上看早間新聞,除了台灣,形勢依然一片大好,本市新聞有我老人家的臉一閃而過。我想看的是孫市長,近來他出鏡比較少,引得我浮想聯翩。看完新聞,拿過床邊的電腦,這幾天忙著弄醉自己,很少上網給盤新華當觀眾,轉了幾個他常去的論壇,沒發現他,隻發現他前幾天的一個貼子:《為什麼要由西方製訂民主自由的標準?》。
起床時,太陽公公爬到窗外偷窺了。去廚房倒了一杯冰牛奶,早餐沒有送來,為了提防王一州,這裏不敢留有外人,一日三餐叫酒店送。
王一州和阿勝居然也起床了,兩人穿著雪白的和服在草坪上練柔道。王一州要把阿勝訓練成文武兼備的人材,我端著牛奶出去看。
"看清楚了!我這樣抓你的手,完了就這樣......"王一州抓著阿勝的手似要把他從頭上摔過去,可阿勝粗壯的身子太沉,試了幾次沒成功。他放手罵道:"他媽的,重得像頭牛,你來摔我,對,這樣抓我的手,對,彎腰,用力往前,啊......"
阿勝大概沒有掌握動作要領,把王一州摔得騰雲駕霧般飛起來,還好掉進了遊泳池。我笑得流淚,在一旁觀看的戒毒護理員急忙去把他撈起。
"你是頭豬!"王一州狼狽地抖落身上的水,打了幾個噴嚏,"不教了,不教了。愣著幹什麼?脫衣下水!遊不夠一千米,老子罰你背兩百個單詞。"阿勝灰溜溜下水,他轉而對我說:"快去香港了,還不給我自由嗎?"他推開護理員遞來的毛巾。
我喝完牛奶笑道:"醫生不點頭,你哪兒都別想去,現在虧一點,強過讓你吸毒吸光。"
"我不去香港了!"王一州突然發起橫來,踢飛草坪上的桌椅,陽傘也被他推倒。"我今天就要女人,老子五十五天沒碰女人了,要錢有什麼意思。快點!給我找女人,不然,不然老子報警!你他媽非法拘禁!"他開始砸花壇。
兩個護理員要去製止,給我攔住。我等他砸完最後一個花盆,走近說:"你不去香港也行,我現在馬上去鬼子領事館,證明給他們看,老子是個貨真價實的傻冒大款,就怕日本監獄裏,沒人叫你野村君。"
這家夥不敢看我,一屁股坐到地上,嘻皮笑臉對一個看熱鬧的鄰居說:"Good morning!我給花換土,花盆也該換了,有什麼好建議嗎?"
一大早碰上王一州發狂,心裏鬱悶又煩躁,李啟明昨晚開走我的車,十點半才來,給我罵得渾身哆嗦,王一州趁機叫他去捶背。
酒櫃裏隻剩下五瓶酒,前段時間,以一天半瓶的速度喝,這兩天提高到一瓶一天。王一州送的這些酒,有希望在離開這個辦公室前喝光,反正留給會長他也不敢喝。酒是情緒的暫停鍵,得意時按它,可以延長快樂,不得意時按它,可以暫停苦悶。
"他找我幹嗎?他的合同早完了,交待過不和他續簽了的。"我邊往酒杯倒酒邊看網上的反華帖子。方姐說:"他沒說是廣告,說是他叔叔請你吃飯。"
我後悔早餐後喝了半瓶酒,別的煩事可以暫停,這件事由不得我。倒出的酒還是要喝光的,我放下酒杯,示意方姐出去,掃了一眼桌麵上那個龍形火機,抓起話筒說:"說吧,午飯還是晚飯?"
話筒那邊傳來勞劍一陣狂笑,"文老板,哦!應該叫文老總才對,要是別人讓我等這麼久,我和他翻臉。你不同,你是大富豪,能聽到你的聲音祖上有德了,哈哈,我特意買了一個本子,準備請你簽名,哪天破產了,還可以賣錢吃飯呢。哈哈哈......"
"少廢話!我掛了啊!"我早就不把他當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