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意昔年父親曾訪枯竹老人,均未肯見,借寶之事,必最艱難。及至趕到山陰一看,那無終嶺乃大荒山陰最高寒的所在,窮陰凝閉,上有萬年不消的積雪堅冰,雲迷霧湧,亙古不開。適自數千裏外所見,天邊濃雲密霧,便是此嶺。雙方素無淵源,對方又住在這等荒寒陰森之地,心性乖僻,不通人情,可想而知。心方疑慮,哪知事情大出意料。枯竹老人住在半嶺山坳之中,地圖草率,隻有簡略途向,並不詳細。那嶺又高又大,岔道甚多,歧路縱橫,上下密布,到處都是危崖幽穀。最奇的是外觀大同小異,全差不多,內裏卻是移步換形,形態奇詭,險峻幽深,窮極變化,無一雷同。使人置身其間,神眩目迷,無所適從。尤其老人所居,更是曲折隱秘,多細心的人也難找到。霞兒又首次到達,見嶺上徑路回環,暗忖:“這洪荒以來,亙古未辟的東荒嶺,怎會有這些天然山徑?”心中奇怪。正待上去,忽聽腳底不遠有人喚道:“小姑娘,嶺上乃東天青帝之子巨木神君宮闕,冒犯不得。你雖不至於到頂上去,照你這樣走法,難保不誤越靈境禁地。就是你能夠脫身,何苦慪這閑氣呢?此外全嶺隻我一人,自來無人尋我,我也不肯見人。境物又極荒寒,那神君比我還怪,無可遊觀之處;就有,你也去不得。幸我剛睡醒回來,憐你這好資質,故以好意相告。如是無心經此,年輕人一時好奇,意欲登臨,或是誤信人言,間關來此,有所希圖,這兩樣,全辦不到。最好聽我的話,回去吧。”
霞兒聽那語聲柔嫩,說得又慢,宛如兩三歲嬰兒。乍聽甚近,細一聽,竟聽不出相隔多遠,語氣卻極老到。知道此山隻枯竹老人一人在此隱居,那青帝之子,更是聞所未聞,料無他人。聞聲立即停步,側耳恭聽。聽完才躬身答道:“賜教的可是枯竹老仙麼?”那嬰兒口音好似奇怪,微“咦”了一聲,問道:“你是何人,難道是來尋我的麼?”霞兒暗忖:“久聞大荒二老最善前知,三萬裏內事,略運玄機,了如指掌。就說父親行法隱秘,顛倒五行,也隻隱得前半一段。自己連越盧嫗所設關口,連與水怪爭鬥,怎會不知來意?當是明知故問。”心中尋思,隨答道:“弟子乃峨眉山凝碧崖齊真人之女霞兒,奉家父母之命,遠越遼海,專誠拜謁,敬乞老仙指示去仙府的途徑,以便趨前拜見,實為感謝。”
霞兒說完,對方停了一停,忽笑答道:“你是齊漱溟道友的令愛麼?我因生性疏懶,隱此千餘年,總共看過四次外人。每一入定,至少便是二十四年。最多時,還有把兩三次並在一起,借著入定,到人間走上一遭的。遇到這等入定時,便和死了一般,什麼也不知道。所以三十年前,令尊三次訪我,正值我寄神人世,均未得晤。在我實是不知,在他人卻必道我夜郎自大,有意倨傲了。”
“我那次到人間去,也因劫數將臨,欲往人間多積善功,以謀挽蓋。去時,以為我身外有三十六根神竹禁製,外設天璣迷陣,外人萬難侵入害我法身。再者,素少交遊,向來無人尋我,決可無害。可是臨行之時,一占算,竟然有人來此,我這一切防備,並阻他不住。明有應劫的克星到來,卻又吉凶不能前定,大是猶疑,非有此行,又不能借以免禍,為難了一陣。繼想與其在彼等候劫數,倒不如寧失去這千餘年修煉的法身,留得元神,再世仍可成道。兩害相權取其輕,沒奈何,隻得仍是神遊,轉向人世。等我修完外功,重回故土,看見壁上留書,再一推算,那來應劫的克星竟是令尊。如換旁人,他為迷陣所隔,算不出主人行徑,三次不見,疑我有心拒絕,必定為難,決不善罷。我那神竹禁製,與法體休戚存亡,息息相關。何況身側又有幾件寶物,易啟外人覬覦。等他看出底細,我那法體已為所壞,無法挽救了。尤可怕的是,別人即使因我不見,心懷憤恨,強欲闖入,想破我那迷陣禁製,也未必有此法力。唯獨令尊已盡得長眉真人真傳,破我禁法並非不能。當時吉凶禍福,係於來人一念轉移之間。我又行時疏忽,忘在陣外留下謝客入定告白,端的危急。事後想起,還自心驚。”
“因我以前性小好勝,陣法陰險,步步設伏。又因防護法身念切,行法太狠,隻要誤入陣地,立蹈危機,就當時不死,也被困在陣內,非我功成歸來,不能脫身。另外又設有顛倒迷蹤之法,外人休想看破。令尊隻知我隱居避地,不肯見人,沒料到行法這麼狠。他第三次到時,稍微疏忽,已將埋伏觸動,如非法力高強,還幾乎受了重傷。頭兩次在穀外傳聲相喚,未聽回應。這第三次來,見第二次所留書信仍在原處,心疑主人他出,想到穀中查看人在與否,又是這等光景。我又著名乖僻,不近人情,這等行徑,分明是不屑與來人相見。始而置之不理,繼又暗下毒手,任換是誰,也必不肯甘休。令尊偏是大度包容,未以為意,隻在陣外絕壁上留字勸誡。大意是,素昧平生,本不應無故拜謁。但是同是修道之士,聲應氣求,仰慕求見,並還懷有一得之誠,來共切磋,並非惡意。獨善其身,不肯見人,原無不可。人各有誌,盡可明言,何必以惡作劇相加,拒人千萬裏外?如換旁人,必成仇敵,即便當時不勝,也必長此糾纏。本心為求清靜,豈不為此轉多煩擾,適得其反?寫罷,便自走去。最令人佩服的是,他走不久,我便回來,剛一看完,壁上留書便已隱去。我甚僥幸感愧,未能尋他一致歉誠。一則,我隱此以前,曾發宏願,欲以旁門成道,為後人倡,許下極大善功。而外人隻當我隱居在此,為人乖僻。實則內外功行並重,修持至苦。每隔些年,便以元神轉世,去往人間修積。與山陽盧家老魅行事大不相同,在我宏願未完以前,本身決不出穀一步。二則,令尊乃高明之士,一教宗主,道法高深,當時不曾看破,事後必已知悉,何必多此蛇足?心卻望他再來一晤,惜未寵臨。今日剛由人間歸來,功行將完,隻準備應付那最後一關。以前同道隻三兩人,內有一人已然化友為敵,餘者也不常見。正苦無可共語,忽見大姑娘到來,不勝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