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施援手三招製惡,談時局一夜驚魂(六)(2 / 3)

“漁仲兄,且回艙中寬坐,看學生發落。請!”

等劉履丁移動腳步之後,他回頭叮囑顧苓:“一切聽我號令行事,不可孟浪!”說完,這才不慌不忙地走回艙裏。

劉履丁和錢謙益剛剛在各自的位子上坐下,就聽見顧苓在外麵大聲叫道:

“岸上的人等聽著:今日虞山錢牧齋老先生來到這裏,是專門為的排解董家同各位的債務糾葛。錢老先生聲望久著,信譽昭然,諸位想已知曉,不須在下多說。承他應允主持此事,實乃鄉邦之福。各位盡可放心,保管人人滿意,各得其所!如今,先請董姑娘上船說話。”

顧苓的話音剛落,就聽岸上“哄”的一聲騷動起來,幾個聲音同時高叫:

“不行,不能把人給他!”

“不把債還清,我們決不放人!”

“我們又不是三歲孩兒,誰會上當!”

劉履丁在艙裏聽見,心想:“光憑一句話就想讓他們把小宛交出來,隻怕未免把對手想得太馴良了!”

他瞧了瞧錢謙益,卻發現老頭兒神氣安閑地捋著胡子,似乎一點也不緊張。等顧苓在外麵同債主們又交涉了一陣,仍舊沒有效果,錢謙益才回過頭,對侍立在身邊的李寶低聲吩咐了一句什麼。李寶答應著走出艙外。於是,隻聽顧苓不再堅持,卻又大聲說:

“列位必定要先清償欠債,也可以。那麼如今這裏有三隻船,為快當起見,決定同時清償——二十兩以下的,可以到左首這隻船,由錢遵王先生發放;二十兩到六十兩的,可以到右首這隻船,由何士龍先生發放;六十兩以上的,請上在下這隻船,由錢老先生親自發放。請啊!”

聽顧苓這樣說,劉履丁又不禁暗暗搖頭:“這樣處置無非是想分其勢力,各個擊破,設想雖妙,隻怕對方仍未必肯就範。”

果然,沒等他想下去,岸上又早已嚷成一片。一會兒,隻見顧苓氣咻咻地一步跨進來,說:“牧老,他們還是不肯,說什麼也要先應承一律按原定本息發放,方肯上船,怎生處置?”

本來,按原定本息發放,似乎也很合理,但這些放債的富人,大多是乘人之危,大肆敲詐,不少利率當時就定得過高,加上拖欠了許多年,利上滾利,竟有超過本錢好幾十倍的。如果按這樣償還,劉履丁帶來的那幾百兩銀子和幾斤人參,絕對不夠應付。現在錢謙益既然不打算代冒襄掏腰包,唯一的辦法,就是說服對方壓減利息。但是看來債主們認定冒襄是個大闊佬,決不肯放過這個大撈一把的機會。上一次,劉履丁就是這樣談崩的。現在他眼看錢謙益聽了顧苓的報告之後,沉吟不語,就不由得著急起來,斜傾著身子說道:

“據晚生所知,這夥人中有個姓郝的,是個積年訟棍,一切壞主意全是出在他身上。此人伶牙俐齒,凶險狡詐,極難對付。”

錢謙益點點頭,卻沒有答話。他又沉吟了一下,才對顧苓說:“嗯,好吧,讓他們推出兩個人來,上船議事!”

顧苓應諾著,到外麵去傳達了錢謙益的話。這一次,債主們沒有再吵鬧。過了一會,隻聽顧苓的聲音說:

“噢,是你們二位哪,請!”

隨著話音,船身搖晃起來,接著魚貫走進來兩個人。頭裏一個是五十開外的胖紳士,長著一把大胡子和一雙金魚樣的鼓眼睛,正是負責囚禁董小宛的那位張員外;另外那一位儒生打扮,方臉大耳,顯得精明強幹的,也恰好就是那個姓郝的訟師了。

“學生張秀,拜見兩位大人!”張員外似乎有點怕錢謙益,畏畏縮縮地拱著手說。

那個姓郝的訟師卻顯得沉著機警。他一進艙,就目光閃閃地打量著周圍的情形。等張秀說完了,他才彬彬有禮地一揖,說:“在下郝思平,見過二位大人。”

錢謙益沒有馬上說話,默默地瞅著對方,把他們挨個兒掂量一番之後,他才滿臉堆笑地站起來。

“哦,原來是二位先生,久仰!”他回著禮說,又回頭瞅著劉履丁,“這二位,不知漁仲兄可曾會過?”

這兩個人正是上一次代表債主方麵出麵談判的頭兒,又凶又刁,劉履丁一見他們就頭皮發麻。他紅著臉,悻悻地說:“怎麼,張員外、郝訟師,又是你們二位,好啊,哼!”說著,一拂袖子,氣呼呼地管自坐回椅子上。

錢謙益微微一笑,他既已弄清來人的身份,心裏也就有數。於是不再客套,指一指椅子,讓張、郝二人坐下,他自己也重新坐了下來。

“二位先生,適才學生聽說列位東翁定要按原定本息發放,以冒辟疆先生之財力,實在難以辦到,還望列位東翁壓減一二才好!”錢謙益單刀直入地說,他知道對方必然不會答應,所以也不想多繞彎子。

果然,早有準備的張秀馬上拱著手說:“哦,難得二位大人屈尊賞光,出麵主持這事,實乃吾輩之福。適才壓減息金之議,本當承命,唯是各券所定息金,俱係雙方當時講妥,兩相情願,更無異辭。時至今日,卻要壓減,隻怕人情驚詫,徒滋紛擾,未易實行。”

“嗯,向來國家律例:私放錢債,每月取利並不得超過三分。如今我瞧這債目,不少竟高至四五分的;且更有將利做本,轉算幾年,便借一取百,未免太過!若不壓減,又怎麼成!”錢謙益板著臉說。

按照明朝的律例,確有月利限於三分,違者笞四十;並有不準以利滾利,違者以坐贓論罪,杖一百等條目。但實際上早已成為一紙空文,很少有放債者會去遵從。除非某個官吏出於這樣那樣的原因,想懲治一下放債者,才會偶爾把它抬出來。現在張秀聽錢謙益這樣說,一時弄不清他的真正意圖。不過張秀知道這位錢老頭兒可不是劉履丁,他在本地很有勢力,同官府也勾結得很緊,若惹得他認真起來,真要這樣幹也不是不可能,所以一下子給唬住了,訥訥地不敢回答。

錢謙益看見三言兩語就把對手給嚇住,心中暗暗高興。他正想進一步勸說,忽然,坐在張秀旁邊的那個訟師郝思平哈哈一笑,開口了:

“錢老先生所見甚是!就債目而觀之,息金果然定得高了些,理應壓減才是。豈止應當壓減,其實放債這事,每每足以助長豪強之家兼並之權,挫損小民生存之氣,積弊頗多,簡直就該嚴令禁止!”他一本正經地說,瞅了瞅座上的兩位主人,發現他們都露出留神傾聽的神氣,就得意地微微一笑,接著說,“不過,話又得說回來,此事其實又是禁不得的,何故?因富者乃係貧者之母,貧者一旦有事,必要求助於富者;而富者則憑借日積月累,方能有所盈餘。這一貧一富,也正如人之左右手,右不富,則無力助左。若禁絕放債,使富者不富,則猶如砍去右手,舉國俱成廢人矣!何況,國家之法,本在利民。如今凶歲連年,兵戈未已,窮民愈多而富民愈少;借債者愈多,而放債者愈少。若仍拘執於三分之薄利,勢必令放債之家心灰意餒,將錢鈔另謀出路。如此,富者或無大礙,而貧者從此告貸無門,生計俱絕矣!此壓減息金之大害也,還望老先生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