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兒不知父母是否在那一堆焦炭裏,她甚至不敢看那一大堆東西了,卻也不敢走,還能去哪裏呢?回板子村去?繼續睡在鬼子的身邊?還是順著大路向前走,那邊就是縣城了。可縣城又如何?這孤兒寡母去了,不也隻有討飯一條路?萬一也是這副光景,有根可怎麼辦?
打穀場之外是無邊的曠野,天空霧蒙蒙的。身後是死去的村莊,它們將很快變為瓦礫。有根蹲在驢旁拉了泡屎,臭味兒讓翠兒流下淚來。她用土坷垃給他擦了,抱在懷裏便心安起來,一個聲音喚著她:為了這孩子,回去吧。
一串馬蹄聲遠遠傳來,那蹄子打著鐵掌,空中飄著奇怪的味道。翠兒慌忙抱起有根,見四匹大馬從大路上拐下來直奔這裏,那是四匹高大的馬,上麵是四個鬼子。翠兒大驚,抱起有根兒就跑。毛驢愣了片刻,跟在後麵小顛兒著追。鬼子蹄聲漸近,他們嘿嘿呦呦地叫著,還有一個在哈哈笑。兩匹馬狠躥了幾步,一下子就攔住了翠兒的去路,踏起的土迷了翠兒的眼。翠兒扭頭又跑,隻幾步便撞在一條穿著馬靴的腿上。頭上一陣劇痛,像被什麼東西砸了一下。再抬頭,看見四匹馬已經圍成了井字,牢牢將她圍在當中,麵前這個握著帶鞘的軍刀,擠著一張令人厭惡的臉。這幾個鬼子人矮馬大,背著槍,挎著嚇人的刀。一個鬼子拉住了毛驢的韁繩,係在馬屁股的一個環上。正麵的鬼子拉著馬韁,傲慢地對翠兒說話。翠兒當然不懂,隻能抱著孩子搖頭。旁邊的鬼子嗬嗬笑著,和其他人嘰裏咕嚕,於是三個鬼子都嘎嘎地笑起來,唯獨麵前這個板著臉,像剛從棺材裏爬出來似的。他對另外幾人說了幾句什麼,他們就不笑了,麵前這鬼子拉過馬頭,從翠兒身邊走過。兩個鬼子像是不情願地抽出了刀,慢慢向翠兒逼過來。拉著驢的鬼子一動不動地看著那一堆冒著青煙的屍體。
翠兒猛然明白,鬼子要殺人了。為什麼已經不重要,這兩個逼近的鬼子眼裏已經帶了殺氣,細長的刀已經慢慢舉起。但她再也邁不開腿,隻能蜷在地上抱著懵懂的有根,將他按在自己的身下。
“糖,糖。”有根對著鬼子伸出了手。
“完了,就這麼完了……”翠兒抱著有根,心裏滑過絕望,卻一下子輕鬆起來。父母死了,老旦八成也沒了,就隨他們去吧。她見有根大睜著眼,便伸出手捂住了。翠兒覺得心跳停了,呼吸止了,她看著身邊一尺見方的黃土,聞到死亡濃重的腥氣。
又是槍聲,劈啪如燃起的鞭炮,翠兒聽到由遠及近的嗖嗖聲,麵前兩個鬼子噗噗地冒出血花,連他們的馬都被子彈打得滿是窟窿。翠兒周圍這三個鬼子都栽下馬去了,那個板著臉的著了急,可他沒跑,抽出軍刀衝著子彈飛來的方向衝去了。不遠處的小山坡上站起十幾個人,看不出是什麼軍隊,他們拎著一條條大槍指著最後的鬼子。鬼子縱馬上了山坡,喊得和殺豬一樣。那幫人裏有個拿手槍的,抬手一槍打去,鬼子一個倒栽蔥跌下去,在山坡上打了兩個滾便不動了。那些人站在坡頂四處張望,好一會兒才走向了翠兒。翠兒依然心驚肉跳,敢殺鬼子的人,又穿得不像國軍,那定是土匪了。
“幹甚呢?你是這村兒的?”揣手槍那人戴著頂瓜皮帽,他在馬上還背著手,像被捆起來似的。
“這是俺娘家。”翠兒忙道,“俺是板子村的人,男人被抓兵打鬼子去了,村子讓大水衝了,回來這裏,也成這個樣了……”翠兒急匆匆說了境遇,他們救了她,這自然是救星。翠兒說得自己哽咽起來。她知道向救星們的哭訴是一種感謝,雖然他們並不為所動。
戴瓜皮帽的看了幾眼周圍,舔了舔嘴說:“鬼子把這全村人都殺了,你從哪來,還是回哪去吧。”
“鬼子為啥要殺人?為啥全殺了?俺們板子村鬼子就不這樣……”翠兒哭起來,但仍站不起。一個壯漢托著她的胳膊,翠兒輕飄飄地就站住了。
“鬼子麼……哪有個準兒?南京城他們殺了幾十萬人呢,長江都被死人堵住了……”瓜皮帽虎著褐黃的眼睛盯著她,“我們晚到一點兒,鬼子就朝你和孩子下手了,他們定是以為殺漏了兩個。”
“殺之前沒準還糟蹋一下……”旁邊伸過一張難看的臉,上麵有一顆兔子屎般大的痣。
“嗯,也說不定,鬼子好這口兒。”這人推走了那張臉。
“倒不黑,和白麵似的。”瓜皮帽身後的人說。
“殺了她吧,要不咱容易暴露。”又一個人說。他縱了一下馬,擠到了瓜皮帽身邊。這張臉更嚇人,一道刀疤從額頭斜下嘴唇,斜劈了一張本不難看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