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兒委屈地點著頭,趕緊站了起來,笑著對他點了頭,又對鴨梨鬼子點了點頭。有根忙不迭剝了糖果吃起,眼睛興奮地閃著光。走出一截路後翠兒回頭,見田中一龜獨自在村口走來走去,看著霧氣騰騰的大槐樹。板子村在他身後明亮起來,雖然淒涼破敗,卻又升起了嫋嫋炊煙。
一路走得軟綿綿,每一腳都看似堅硬,而深處依然爛泥未幹。毛驢走一會兒就陷進去,翠兒便背著孩子、牽著驢走在山嶺之下。路上有破衣爛衫的逃難者,路邊有不少死屍。這一路都是屍臭,大群的烏鴉盤旋著,爭搶著曠野上的美餐。翠兒看見幾十具森森的白骨,那骨頭像刀剔一般晶亮,烏鴉所過之處,竟是肉渣都不剩。路上也有大片的墳頭,隻是哭墳的人沒幾個,墳前也多無墓牌和燒紙的條石。翠兒咬牙前進,一路不言不語,她奇怪為何聽不到哭聲。回娘家的路衝得不見痕跡,但她記得那些樹,記得那些山丘的樣子,也記得太陽和風的方向。曠野上有很多炷升起的煙,黑色的、黃色的和白色的,這些煙令翠兒舒服一些,雖然刺鼻,倒比屍體好聞多了。路上也看見鬼子的車隊,他們在泥濘裏艱難前進,不時喊著號子推車,鬼子們一個個滿腿泥濘,太陽旗上泥點斑斑,也有的持槍四望,刺刀依然鋥亮。翠兒知道他們怕什麼,也知道他們沒工夫理會逃難的百姓,他們還要往前走,去追她的老旦。
原本兩個時辰的路,翠兒走了一天,著實走不動的時候,娘家上幫子村便在望了。這是低窪之處,大水無情,一多半村子變作廢墟,村後燃起衝天的煙火。翠兒軟軟地癱坐在地,這煙火說明死人成片。她家的房子本高出村子一截,如今也不見蹤跡。而翠兒已然流不出淚,她要咬牙向前,迎接任何可怕的日子。
上幫子村毀得不如板子村那麼厲害,衝毀的也不過是東邊兩排房,但全村空無一人,散落的農具隨處可見,村路上血跡斑斑,有倒斃的野狗和毛驢。一架燃燒的馬車燒成通紅的木炭,那匹馬蹲伏在地,燒成焦黑的一團。翠兒戰戰兢兢牽驢前行,不知道這兒發生了什麼。有根坐在驢背上東張西望,一隻公雞站在房頂死死盯著他們,翠兒見它凶惡,就哄了它一下,公雞卻不為所動,鷹一樣眼都不眨。這本是熱鬧的村莊,有田者占一多半,大戶也有七八家,平日車來車往的,小販和媒婆都喜歡往裏鑽,這裏有板子村沒有的富足。
一些人家敞著門,門窗多被砸爛,院子裏瓦破磨翻,箱櫃甩了一地,也有的房子燒剩下骨架和灰燼,厚厚的土牆燒得黑乎乎的。翠兒哆嗦著腿來到自家門前,驚惶看到碎爛成一團的大門,那像是……被什麼東西炸的,院子裏的蘋果樹燒成了光杆兒。堂屋門戶洞開,能燒的統統在燒,沒了框的窗戶裏冒出滾滾的黑煙。
“娘,咋了?”有根抱著她的腿。
翠兒又癱軟在地,她沒勇氣踏入房門,不敢去猜想父母的命運。她想大哭一場,但有什麼用呢?村子裏空蕩無人,除了悲涼的泥濘,便是毀滅的廢墟。翠兒摸到濕漉漉的泥土,膩乎乎的,抬手看竟是血色,她這才發現坐在一汪看不出顏色的血痕上。她嚇得跳起,流著淚拍打著。毛驢被她嚇著,圍著她噴著響鼻。有根卻不覺得什麼,隻咿咿呀呀指著遠處。翠兒看去,見村外的打穀場上濃煙低低地卷著,那煙黑裏發紅,不似麥稈和玉米稈那樣帶著青白。煙霧上烏鴉環繞,飄來奇怪的味道。她再低頭,發現一條藏在泥土中的血跡長長地伸向那邊,每家每戶的門口都有這樣的血痕,它們粗細歪斜地彙集一起,在村口彙成一條粗壯的紅線,伸向冒煙的打穀場。翠兒又看了看她熟悉的家院,第一次覺得麵目全非的可怕。家中的火炙烈起來,火苗席卷了青瓦,燒出啪啪的脆裂聲。她知道娘家從此沒了,希望也就從此沒了。有根拉著她要去那邊,翠兒猶疑片刻,就牽著驢去了。
火在堆裏暗暗地燒著,那是壘成小山樣已成焦炭的人堆。那些伸張的手臂,大張的嘴,痛苦凝固的表情,還有那可怕的味道。一個半歲的孩子被兩隻焦黑的手舉出火堆,在半空烤成一條晶黃的臘肉。一個上半身尚完好的女子,胸腹以下都變作灰燼,翠兒看著她時,那灰燼崩塌了一下,胸腔裏掉下黑紅相間的一串。翠兒嚇得趕忙走開,繞著人堆走了半圈。她找不到父母的人影,卻認出一些熟悉的鄰居,她再無勇氣去找,扶著驢腿跪下了。剛一低頭,胃裏的東西便傾倒出來,直到什麼都吐完了,她才意識到處境的危險。這定是鬼子們幹的吧?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幹呢?為什麼和板子村的鬼子不一樣呢?可鬼子不見人影,也沒有他們來過的痕跡,周圍也沒有如板子村那樣的據點兒,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