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送走了小閻王,霧月把自己關在臥室中,她拉下窗簾,裹著被子在黑暗的房間裏睡了整整兩天。她像一隻蠶,將自己封閉在厚重的繭殼裏,強迫自己為幾天後的離去積蓄力量。她不讓珂炎瑪把這個決定告訴藏馬,她怕藏馬會來找她,她麵對小閻王的時候可以鎮定自若,可是她怕藏馬的一個眼神、一句言語就能讓她的意念全盤崩潰。她不能讓別人窺探到自己內心的軟弱或猶疑,恨不能用層層盔甲包裹起來,如此堅定,才可以讓自己一意孤行。
昏天暗地的沉睡中,夢見很多人和事,甚至連自己的身份都已混亂,一會兒是霧月姬,和藏馬拉著手走過月色下的海灘,仿佛那不是海,而是地球的一個缺口,有碎裂的隱喻。它不是想象中的深藍,而是渾濁的灰紫與黯藍交替,從遠處一波又一波地席卷而來,仿佛是血液的聲響。
身邊的男子溫和地看著她,沒有言語,抬頭所見處,卻見滿天星辰閃耀明亮,像破碎的鑽石,深深印刻。甚或無法倒映在起伏的海麵上。那一瞬間的驚動,就如封閉黑暗的罐子,忽爾掠過微薄的光線,稍縱即逝,卻豔麗得讓心裏無限歡喜。這驚動和歡喜,是因著渺茫天地,曾有一個人並肩而立,觀望世間風月。記得,沉默如同黃金,即使被歲月磨損覆蓋,亦會發出光。
一會兒她又變成了月魂,在櫻花環繞的山頂小屋裏,日耀的手,溫暖的手指輕輕地撫摸她的皮膚,為她梳頭發,窗外是盛開的粉白花朵,有藍翅膀的蝴蝶在上邊縈繞棲息。日耀探手出去摘下一朵,別在她紫色的長發邊上……
霧月昏睡著,她確信自己在黑暗中輕輕呼喚,媽媽,那個女子固執地留下她來,作為自己身體的一部分,想以此來紀念或遺忘一些感情,懲罰或安慰一些人。
於是她的生命從開始就是一場背負著洶湧罪惡的漫無盡期的放逐。
冰冷的水珠滴落在她的眼皮上,她在黑暗中睜開眼,這些許的微光也帶給她短暫的暈眩,瞬間中眼前光影閃動。她克製著從睡夢中驚醒的壓抑和不適,看到了一張臉,年老而憔悴的,頭發已經花白並且淩亂,滿臉克製的哀傷,這股哀傷崩潰了他全身的力量,他看上去非常軟弱。一雙年老的手,怯生生地放在她的臉邊,掌心和手指微微有些圓胖,發皺的皮膚上浮動著蝶影般的色斑。
她非常吃驚,騰得就坐了起來,身上粘濕的汗水被外麵的涼風一吹,讓她激靈靈打個寒戰,失聲叫了出來:“父王……”
她與閻王分開的時間並不算長,驀然見他衰老到這樣的程度,恍惚中以為自己還沒有醒。
那隻手緩慢地抬起,慢地時間都為之停滯,以至於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霧月才醒悟過來那隻手不過是想觸上她的臉,而這個動作似乎比他的一生都要艱難。
她被這遲緩的靜默震得兩眼模糊,抓住了他的手放在自己臉上,並順勢倒在了懷中。閻王在一刻的驚訝之後,也緊緊地擁住了她,不停地在撫摸她,撫摸她玻璃一樣的臉,撫摸她漆緞一樣的長發,那種愛重與珍惜,像是對待一個剛出生的嬰兒。
他似乎想把一生裏虧欠著她的撫摸都還給了她,是一次清算。在她的嬰兒時期,他不曾這樣撫摸過她,他總是害怕她會有一天長成月魂的模樣,會用那樣熱烈的眼神來向他問罪。於是他用責任和謊言將她培養成一個冷淡而堅強的女子,從自卑開始獨立,從獨立開始拒絕一切感情。他說不清楚自己是疼愛她還是畏懼她。
可是冥冥之中似乎有一股力量在牽引,讓她終於也走上了那麼堅韌殘酷和決絕的道路,這是他應得的懲罰嗎?那為什麼這些豐盛的生命一一離去,唯獨卻留下了他?
霧月在他懷裏低聲說:“為什麼要承認?你不必這樣做的。”
閻王捧著她的臉,猶疑著問:“你還在怨恨我?”
“不,”霧月坐起身來,微笑看著他,“我不恨你啊,你欠我的,在你救藏馬的時候就已經還清了。我不見你,隻是不想讓你覺得對我虧欠,我怕你為我犧牲什麼,可是你……”
閻王的臉上掠過一絲羞窘:“我也不是全為了你……我在和日耀戰鬥的時候已經消耗了一半力量,後來布血陣、恢複你的記憶,已將靈力消耗至盡,趁著這個機會退步抽身也好……”
霧月心疼伸出手去,輕輕替他梳理花白的頭發,閻王猶豫了一下,開始退讓,不讓她碰他。
終於他想起了自己來的目的,說:“霧月,收回你的決定,如果你不想讓我和藏馬的努力都白費,修複結界不是你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