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亮立刻被感動了,有些話不用多說,簡單的兩三個字便積聚了豐沛的感情。他聽得出劉備滿懷的關心,也知那並非虛詞,他感激地說:“多謝主公掛懷!”
劉備歎道:“而今基業草創,不免惹人浮想,沒有孔明之時,劉備如喪家之犬,空揣抱負,卻是虛度年華。自從孔明隆中建策,我方知前途所定,從無兵無地,到如今地跨荊益,兵擁十萬之眾,我很感謝孔明,若沒有你,便沒有今天的劉玄德。”
劉備今天的話太深情,諸葛亮不免忐忑。他是水晶心肝,透亮地照見了世人的繁複,劉備不是不可以傾訴衷腸,但他召自己來,若是為單純地吐露心曲,這其中一定有蹊蹺的緣故。
劉備幽幽道:“孔明殫精竭慮,籌謀遠慮,方換來今日盛景,本欲與孔明君臣相知,全心相托。奈何世事無常,不得不辜負孔明,我知道孔明心存公義,但我心有愧。”
“主公言重了。”諸葛亮輕聲道。
劉備默然,忽然把手邊的一封信遞給他,目光溺著無法言說的情緒。
諸葛亮也不問,默默地拆了信閱讀,這信為李嚴寫給劉備,信的主旨很簡單,專為孟達求情。他說孟達是無心之失,孟達若知蒯祺妻子是諸葛亮大姐,斷斷不會疏忽照顧,釀成慘禍。他已知悔過,深自內疚,恨不能伏誅而自譴,如今正在用人之際,請主公不可因噎廢食,切切護佑忠良苦心。
諸葛亮把信輕輕放回去,臉上的表情很淡,甚至沒有表情。
劉備撫著那封信:“不欺孔明,我曾責怪孟達擅害良辜,孟達也曾上書分辯,但畢竟事涉私門,沒有告訴你。”
諸葛亮安靜地說:“主公不必為諸葛亮的私事而嚴責臣下,孟達正在攻打東三郡,不當在此時嚴詞斥之,以影響軍心。”
劉備將那信緩緩壓在一摞文卷下:“孟達方表述委屈,李嚴便上書求情,言辭鑿鑿,一片維護之心。”他悵悵地一歎,若有所指地說,“我才殺了一個張裕,底下已是非議成海,他們都是益州舊人,難啊。”
諸葛亮明白了,他輕輕一搭羽扇,躬身道:“主公不必多說,亮知道了。”
劉備忽然起身,給諸葛亮深深地伏拜下去,慌得諸葛亮跳過去,用力拉起劉備:“主公何故如此大禮!”
劉備動情地說:“孔明深明大義,焉能不受劉玄德一拜。”
諸葛亮托起劉備的手,用力地說:“亮,受不起。”
劉備長歎:“忘身為公,盡心無私,天下唯有孔明!”他轉身將那大包袱遞給諸葛亮,“我曾遣人問你大姐消息,她托使者帶這些物什給你,你拿去吧。孔明放心,她而今一切平安。”
諸葛亮驚愕,他抱著包袱,竟不知如何言表,良久,才顫巍巍地說道:“謝謝主公。”
劉備輕輕握了一下他的手,說出一句意味深長的話:“為將來計。”
諸葛亮也不知該不該點頭,或者是說一句鏗鏘有力的許諾,那沉甸甸的包袱把他的言辭都壓碎了,他索性什麼都不說。
“人間之不得已何止二三件。”劉備最後有些傷感地說。
秋風在眉梢上描畫,吹白了少年頭,在凋零的季節,什麼都在瓦解,在繽紛,在碎裂,在老去。濃稠慘淡的塵埃中,世界的輪廓是水中的倒映,再極致的美好也不過是不能觸摸的幻想。
門推開時,諸葛亮覺得頭暈,幾乎站不動,倚著門喘了一口氣。
黃月英迎了上前,關切地問道:“臉色好難看,犯病了麼?”
諸葛亮搖搖頭,他本想和妻子說一聲沒關係,卻覺得乏力,聲音也發不出,唯一能做的是像被操縱的木偶般走進屋子,把包袱放在床榻上,然後擁著包袱軟綿綿地坐下。
“這是什麼?”黃月英好奇地問。
諸葛亮還是不說話,他解開包袱的結扣,灰色的皮軟軟地耷拉下去,像被洗去的一攤泥水。裏麵臥著一堆碎布,輕輕提起來,恍惚是一件剪爛的衣服,約摸看出是孩子的童衣,已有些年份。
諸葛亮的一雙手都顫抖起來,他認得這件衣服,這是他八歲生日,昭蕙、昭蘇給他縫的新衣。他後來躥了個頭,衣服穿不得了,一直壓在箱子底,昭蕙嫁人時帶了走,說要留個念想。
可昭蕙剪爛了這件衣服。
沒有什麼決裂比這更刻骨銘心,這是他的姐姐送給他的第一件禮物。他曾經幸福地擁有兩個姐姐,他在幼嫩的心裏愛過她們,想娶她們為妻,長長久久地擁有她們,聞她們發間的清芬,看她們指頭開出的紅花兒,睡在她們的呼吸裏,一輩子也不要改變,可一個姐姐已在黃土隴中化為枯骨,另一個姐姐與他決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