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官埋著頭,也不敢看孟達,聲音像被雨淋濕的毛毛蟲,全趴在地上:“蒯祺的兩個兒子意圖反抗,手下沒輕重,不得已殺掉了……還有一個女兒……”他咕咚地吞了一口,“將軍知道,幾個月不食肉腥,弟兄們饞……”
孟達怫然,一巴掌撩將過去,直把那將官打翻倒地,他氣得青筋暴漲,吼道:“畜生!”
他像走獸般來回趟步子,奇怪的恐懼在心膈上長出濕漉漉的綠毛,他忽然覺得被掛在城樓上的頭顱不是蒯祺,而是他的分身。
縱算他屢立功勞,到底隻是羈旅貳臣,不比宿臣可以擺資格說過去,倘若犯了重罪,君主顧戀舊情也會寬恕。可他是改叛舊主重投新主,名聲本已不好,常年受著劉備舊臣們的質疑,行事不免有諸多掣肘,犯個小錯尚且提心吊膽,何況是這樣不可彌補的大錯。
是嗬,他是奉命出征,殺死房陵太守可以說是迫不得已,還能囫圇過去,可連太守家人也一並戕害,卻到底於道義有虧。
為什麼蒯祺的妻子是諸葛亮的大姐,諸葛亮是什麼人?劉備最倚重的心腹,底下臣僚們竊竊議論,都說即便將來劉備做了皇帝,統領百官的丞相之位一定歸屬諸葛亮,得罪了諸葛亮,與得罪劉備並無二致。
聽說劉備剛殺了張裕,張裕不過是嘴巴碎,愛出風頭,自以為參悟天機,沒有君子恭默之風,好到處宣揚,竟就掉了腦袋,他的死讓許多益州舊人噤若寒蟬。自己和張裕一樣也是益州舊人,會不會也遭到張裕一樣的下場,孟達不知道,他根本不敢猜測劉備的心思。
劉備外懷寬仁,待人厚恩,但他畢竟是君王,君王具有的冷酷、殘忍、心術,他都具有。在他滿麵春風的微笑下也許正展開了死亡的玄色旗幟,他殺了你,你還對他感激涕零,甘願為他赴湯蹈火,背負數世罵名,這就是政治家的可怕。
劉備是這樣的人,其實,諸葛亮何嚐不是?這君臣二人都把政治心術修煉得爐火純青,孟達清醒地知道自己不是他們的對手,他們是貓,自己是耗子,天生的一敗塗地。
孟達越想越怕,他頹唐地衰坐而下,抱著頭唉聲歎氣。
厚厚的包袱像重病人噴出的一口氣,奄奄一息地凝聚在書案上,陽光壓下來,暈出一個明亮的漩渦,仿若哪個女子的指甲印,因揣著宿世仇怨,便把畢生的刻骨恨意都摁在這一印間。
劉備輕輕地撫去包袱上的皺褶,灰布麵兒上沒有一絲繡工,像誰寡淡的臉,黯然得讓人氣悶。
這包袱送來後,他也沒有打開過,摸了摸,隻覺得很柔軟,像凝成一團的蛋清,也不知是什麼物件。雖然心裏好奇,可到底不會撕擄開,畢竟要有所顧忌。
他把手從包袱上挪開,又去拿起輕薄的戰報,這讓他高興起來,像吸入了新鮮的暖空氣,從裏到外都蕩漾出旖旎春光。
關羽自出師北伐,步步告捷,前日設計水淹七軍,大勝曹軍,生擒於禁,現已將樊城圍了個水泄不通,兵鋒直逼許都,曹操大為震驚,打算遷都避禍。而同時,劉封和孟達已在上庸勝利會師,東三郡全部掌控,接踵而至的勝利令人振奮,戰報裏的每一個字都閃著溫暖的金光。
可一旦觸到那包袱,便像摸著了一包鉛水,膩煩的沉重感可惡地滋生著,病菌似的鏟除不滅。
人的心怎麼能容忍如此矛盾的情緒,這就像美好和醜陋同時長在一張臉上,一半兒惹人癡迷,一半兒遭人厭棄,但無論割舍哪一方,都是兩敗俱傷的悲哀結局。
很輕的腳步聲在門外響起,猶如一彎靜默流淌的水,劉備抬起頭,看著諸葛亮趨步而入。
“主公!”
諸葛亮拜下去,聲音不高不低,劉備默默地看著他,隻覺得心上漏了水,涼絲絲地不甚憂傷。
“孝直病了。”劉備第一句話很沮喪。
諸葛亮有些懵,劉備宣召自己難道是為了談論法正的病?他不是不知道法正生病。劉備回到成都不久,便在漢中王府大宴群臣,宴席上法正本正暢談歡飲,忽然就一頭栽下去,驚得劉備魂飛魄散。那天才是法正剛剛榮升尚書令不到一個月,新官的席位還沒坐暖和。
那之後,法正一直臥床不起,偶爾精氣神好一些,勉強能入王府做事,第二日又再染沉屙,劉備嚴令他在家休養,若不痊愈不準入府勤政。
“孝直積勞成疾,偶染疾疢,但多加養護,應會痊愈。”諸葛亮寬慰道。
劉備鬱鬱歎息:“但願如此。”他關心地看住諸葛亮,用長輩的語氣叮嚀道,“孔明也當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