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陛下細細碎碎地問了蕭泓一堆兒明日皇孫抓周的安排,又羅羅嗦嗦地指點了幾日之後出發燕地要小心的事情,才喚了內侍來引了燕王殿下去尋了他另有安排的妻兒。
“人老了,總是見不得離別。”,看著兒子離去的身影漸漸消融在黑夜之中,獨立宮院的蕭睿悵然地又是一歎,“簡和尚,你真也打算離開這裏嗎?”
黑暗中突然現出的高大身影一下子伏跪在地上,光額觸石,砰砰有聲。
“我說過他隻是我的兒子!也許……也許並不是你要護著的那一個。”
“他要去她想去的地方就足夠了。”,簡懷直起身呆了一瞬,又立刻咬著牙重磕了一記響頭。
“那你就隨他去吧!”
風中的應許聲冷冷清清,仿佛不帶了半絲煙火氣……
放了丈夫與皇帝公爹單獨話別的曼雲,心頭有些微酸,為著眼前同樣是借了機會與她再促膝相談的男人。
曼雲勸說過已晉升玄清觀觀主的徐訥跟她一道雲遊,就連拿了喜歡拽他仙氣十足長須的昱哥兒作誘餌,還是依舊被無情地拒絕了。
被穿骨挑筋的師兄徐羽同在洛京,經了治療已然大好,就算一道跟著北去也沒問題。還有兩個據說是師兄親生骨肉的孩子,比著昱兒要大幾個月,照顧起來並不困難……
曼雲對師父師兄立意要留洛京的理由想了又想,隔了好久,才澀澀開口道:“師父是要留在洛京為質,來保了我們安全嗎?”
徐訥抱著昱兒顛了顛,斜眼兒睨了眼曼雲,象是教著小孩兒他母親的想法是多麼的荒唐。
“師父!”,曼雲嗔惱著扁起了嘴。
“我若為質,也不是為了你們幾個!”,徐訥沒好氣地頂了句,才放平了語調,溫和地道:“你見識過夔長老那些人,如果還有南召毒師找上門來,我想不到天下間那裏還有比洛京皇城更讓我們父子安生的地界。”
“還是為了把我撇開!”,曼雲猶豫了下,目光炯炯地盯緊徐訥,提聲道:“師父,要不索性我帶著銀子回南召作個了斷……”
“昱兒!你說你娘到底有多傻呢?”
徐訥抓著小孩兒白嫩嫩的小爪子在頜下磨了磨,不屑地哼道:“南召聖星殿的第三十七代的國師現在在此,用得著你不尊師令強自出頭?乖乖地在家帶了娃兒,別添亂就成。”
“畢竟銀子是聖蛇!”
隨著曼雲的話音,盤在她腕上的銀子昂起了頭,一雙琉璃黑瞳動也不動地凝視著徐訥的雙眼。
“離了南召的聖蛇水土不服早死了!”
徐訥曲指一彈,敲在了銀子的三角頭額上。他懷中的蕭昱咯咯一笑,湊身上前,有樣學樣地也來了一記。
吃痛的銀子攸地一下躥身咬上了胖小子的褲管,接著又瞬間藏了身,引得蕭昱興奮地哇哇直叫,不安生地開始尋蛇的鬧騰。
沒法子哄住孩子的徐訥隻得放手把小子放到了地上,由著他與銀子玩了捉迷藏。
“既已身為人母,就多為孩子著想。一些事該放就放!”,打發了孩子,徐訥反倒可以板起臉訓了大人,“我當初隻傳了你毒術,又沒傳給你負擔!”
見曼雲不作聲開始低頭思忖,徐訥繼續道:“如果你要盡了聖星殿傳人的責任,今後若有遇了有緣之人,將我教你的毒術傳承下去就是了。”
“什麼人都可以?”
“什麼人都可以!”
曼雲長長地歎了口氣,明眸複了晶亮,嗔怪地怨向了徐訥,“師父如此放縱徒兒,若師祖與列代祖師知曉定饒不得您了。”
徐訥沉默了一會兒,才勾起嘴角輕聲笑道:“剛才我跟你說過的話,好象我師父當年也跟我講過的。隻是從前,我不太懂。”
南召國滅時,莽滄月將身血祭喚蠱神封聖星,在臨將身殉前趕走徐訥說的話,細想著跟今晚他們師徒的對答確實類似。
年輕的徐訥曾為莽滄月沒對他存了複興聖星殿的指望而黯然神傷,即便走遍天涯,依舊無法真正的心安。
但此時,徐訥突然發覺已然觸摸到師父當日微笑著讓他離開的心境。
一聲通傳響了起來,來接曼雲母子的蕭泓跨進了門檻。
從地上抱起了蕭昱快速地塞進他親爹的懷裏,再扣了戀棧不去的徒弟手腕拖交到他丈夫手裏,眼窩鼻間有些發酸的徐訥透著如釋重負的高興,趕人速走。
“師父!”,周曼雲走了幾步,忍不住又回頭望了望立在風中送別他們一家三口的青衣道士,唇間嚅嚅了幾下,揚臂揮手,高聲喊道:“爹!明個兒記得要為昱兒的抓周觀禮!”
院門不領情,嘭地一聲牢牢地關上了。
徐訥後背牢牢地抵著門板,昂首呆望著天空的一輪亙古不變的明月。
剛才將曼雲的手遞給蕭泓,讓他將人牽走之時,徐訥清楚自己心中半點不想往日陰霾帶來的沉重負擔會給曼雲造成一絲一毫的困擾,隻想她如平常女子一樣過著和樂美滿的俗世生活,一生一世平安喜樂。
傳承並非負擔,親緣,也無關血脈。
“師父!娘……”
月無聲,靜靜地將華光撫在了徐訥俊逸出塵的笑臉上。
南召,洛京,燕州,或者更遙遠的北方……不論是此時,還是將來,咫尺天涯共一輪,何處明月不照人。
人生如此,浮生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