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爬水管的男人(1 / 1)

男人緊閉雙唇,用力一吸氣,搖搖欲墜的涕液立即縮回鼻腔。涕液瞬間充滿著整個鼻腔,散發出糜爛的氣息。他想吞個口水,考慮到喉嚨裏粘稠的體液(他一直分不清是鼻涕還是濃痰),就此停止。

在這個寒冷的冬夜,男人必須去進行一項屬於自己的任務,盡管他不知道何時可以完成。

男人左右手不停地交換,一直支撐身體的上升,因為使勁,青筋在手臂上暴起,仿佛紋身一樣突兀。蕭瑟的寒風刮過他的身體,就像刀將麵變成刀削麵,身子任由寒風宰割。他的頭發像鉛筆似的一根根豎立,如果風再大點,沒準會脫離頭皮,隨風飄走。那時候,因為連根拔起,頭發根部自然帶著紅色肉團,轉即變得如同倒立的蒲公英。他的眼睛深邃異常,向上盯著樓頂,眼神中透露出渴望,這份渴望快速、酣暢、雄厚、磅礴,是渴望擁有世界上一切神聖權力的渴望,是渴望消滅宇宙間所有罪惡靈魂的渴望。因此,他的雙眼明亮如閃電,光芒萬丈,唰唰唰,在縱橫林立的高樓大廈間掃射。男人身上的衣服不多,可以說是單薄,卻也好,要知道,厚重的衣服對爬行不利。藝術的美好從來不需要複雜的襯托,戰士的英勇從來不祈求累贅的拖遝,而男人的水管爬行之旅也不必衣服的摻和。他的目的是水管頂端,水管頂端是他的目的,那裏有他的桃花源,他的理想國,他的烏托邦,他的諾亞方舟。

爬水管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

很多年以前(因為爬上這條水管已經好幾年,久有時日,男人早已記不清是多少年前),開始做出決定那一刻,男人就心知肚明這趟行程不會一帆風順。那時,他變賣所有家具寵物書籍收藏品,賺得一筆殷厚的收入。他將收入分為兩部分,其中一部分交給一位開農場的生活窘迫的遠房親戚,而另一部分則用來付清拖欠了房東三個月之久的房租。出於禮貌,房東駕著私家車載著男人來到選定的水管處。房東不無擔憂,雙手搭上男人的肩膀,輕輕拍了兩下。房東明白自己曾經的房客麵臨怎樣的挑戰,徑直點燃一根雪茄,猛吸起來,隨即也給男人遞過一根。男人謝過房東的香煙,也謝過房東的送別。他輕盈地轉身,脫掉鬆糕靴子,隨手捐給街頭賣唱的流浪漢。他從容不迫,不慌不忙,甩幾下胳膊,輕手輕腳爬上了水管。

這麼多年過去,男人依舊裸腳,光滑如初,輕鬆如初。關於他的裸腳,其實還有更多故事。

因為男人的雙腿曾經走過世俗的道路,踏過紅塵的鐵軌,腳上鋪滿石砂,或大或小,或銳或鈍,當裸腳配合雙手向上爬時,石砂經不住風化與重力吸引,紛紛墜落。飄落的泥沙形態各異五顏六色,有的蓋在老樹的葉子,有的貼在麵包店的櫥窗,有的浮在中心廣場的水池,而更多的則是彌漫於城市間,如同亙古不變的大霧。泥沙的量之多,著實嚇住安於現狀未經世事的居民。健康可不能開玩笑,環境可不能開玩笑,生活也不能開玩笑,有什麼比生命還重要?逐漸地,居民們開始頗有怨言,然後怨聲載道:泥沙造成的環境汙染實在太過惡劣了!但是居民們再清楚不過,這個時代孜身一人堅持不懈勇往直前爬水管的人已經極為罕見,我們何必再惡言相對?最終,感激上帝,經過會議表決,浮誇的怨言並沒有進入男人的耳朵。相反,許多友善的居民還為男人提供適當的幫助。例如,臨睡前的小女孩會擠好牙膏給他刷牙,做晚飯的家庭主婦會盛一碗玉米羹給他填肚子,修空調的師傅也會為水管裝風扇給他驅寒……最讓男人感動的就是,人們在等待他經過自家陽台水管的前一天就會將水管洗刷的一幹二淨粒塵不染,以備迎接這位偉大的客人。一切的溫暖,讓男人感受到賓至如歸的安慰。

在這個寒冷的冬夜,男人必須去進行一項屬於自己的任務,盡管他不知道何時可以完成。

他雙手雙腳攀著水管,一邊爬一邊回憶,回憶已經成為他任務的一部分,神聖而隱秘,就像一項由來已久的儀式。

男人孜孜不倦地回憶。

他的回憶充滿居民的千依百順,卻也充斥著自己的磨難艱辛。他想起萬聖節那天受到襲擊的事情:一大群不辯種族的蒼蠅前仆後繼纏繞而來,馬不停蹄地朝他身上吐口水。那一刻的他狼狽不堪,口水由少積多以排山倒海之勢像河流覆蓋鵝卵石一樣包圍,他揮之不去,他則臉躲避,他動彈不得,他乖巧如井中之蛙,他顫栗如籠中之鳥,他靜謐如槽中之馬,他覺得自己會在下一秒消失得魂飛魄散。千鈞一發,就在男人即將放棄爬水管之旅時,上帝導演至高無上的戲碼。一位在陽台放煙花的老者燒好熱水,給他洗了一個痛快澡。老者就這樣解救他於水深後熱之中。

諸如此類受苦受累的事情發生過很多,男人萌發放棄的念頭也不少,但他還是堅持了下來,一如既往。

我為什麼要爬水管?男人一直在思索。偶爾疲憊到不行,他會回首向下望。樓下一群人抬著頭仰望,姿態定格得雋永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