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先生休講客氣!”燕飛淡淡一笑說道,然後,兩根指頭撿起一顆白子,抬肘輕輕地往棋枰上一放。
老怪擺下“三連星”的陣式,燕飛對應“錯小目”,一個意在取勢,一個求實務虛。燕飛的棋穩健而厚實,柔中帶剛如行雲流水,老怪的棋凶猛剽悍,大刀闊斧,隻見棋盤上刀光劍影,二人殺得難解難分。燕飛殺入老怪中腹“大模樣”中,治孤做活一塊棋,如掏了老怪的心。老怪則還以顏色,吃掉燕飛右角一塊白棋,雙方都沒占到便宜。
這盤棋殺到紅日偏西下午三點多鍾,結果卻出人意料,盤麵上出現在圍棋比賽中非常罕見的“雙劫循環”的和棋局麵。觀棋的眾人全都驚得目瞪口呆。
老怪抽了三包香煙,扔下遍地煙頭,燕飛換了三杯茶。中午休息片刻的時候,各自狼吞虎咽地吃了一碗牛肉麵,當然是秋大姐免費提供的。
燕飛臉上掛著精疲力竭的倦容,不能再戰了,便起身告辭:“祁先生,你抽煙太多要注意身體,如果還有下次相逢的機會,我一定請教。”然後,掏出錢包拿出一千元錢扔到桌上,替徒兒小陶晉把賬付了。
老怪堅決不收,推辭道:“燕教官,你這是看不起我!”
燕飛說道:“不要客氣,你靠此為生,一天不剮兔就要餓肚子,就當我今天送你一隻兔子吧!你哪能跟我相比,區區幾千元不過是一個學生對我的一點孝敬。”留下一句很鄙視祁老怪的話,悻悻地帶著兩個徒弟走了。跟老怪戰成了和棋本該是彼此都不丟麵子的事,英雄會英雄嘛。然而,燕飛卻耿耿於懷。
老怪淒然地搖搖頭。
眾棋迷卻向老怪豎起大拇指,他畢竟把專業六段高手燕教官逼成了和棋,很是了不起,紛紛向老怪敬煙。秋大姐高興地說:“老怪剮鮮兔沒有啥不光彩,你靠本事掙錢!今天將燕大教官逼成和棋,你呀出大名了,就等著一隻隻鮮兔進籠吧。你吃兔肉,大姐撿張兔皮!”
眾人哈哈大笑,老怪也跟著笑,然後抽出幾張票子叫秋大姐到街對麵的火鍋店去請大家吃一頓……
第四章 雪夜奇遇
老怪打敗燕教官的高徒並跟燕教官下成和棋,這事轟動益都四城門的各家棋園,老怪聲名鵲起。但是,這並沒有給老怪帶來什麼好運,來找他下棋的“鮮兔”反而更少了。大家都害怕他鋒利的妖刀。
兔子不進籠老怪也沒辦法,他總不能提刀滿城去抓呀!老怪心裏並不急躁,每天泡碗茶拿本棋書,悠然地坐在樹下打譜。微風吹動他披肩長發,手裏捏著一支香煙,目光專注地盯著棋盤,好像那“兔”來不來都沒關係,隻要摸著棋子肚子裏就已經吃飽了。他進入了一種境界。
他手裏這本棋書,實際上是一本雜誌叫《圍棋世界》,在書店和街頭的報亭裏都能買到。此書在圍棋界頗有權威,名家著述,信息量很大,老怪非常喜歡它,長年訂閱。當生意不上門的時候他便細細地閱讀和揣摩研究,將國內外高手的經典對局反複琢磨,欣賞學習。腦袋裏沒閑著。
然而,他畢竟是“職業殺手”,沒人來和他下棋就等於失業了。這一天兩天還可以耗得起,一月兩月就耗不起了,每天的三頓飯還有煙茶酒的開銷便成了問題。盡管老怪臉上顯得沒事一樣,但囊中已空空如也,他不得不向秋大姐賒賬以渡難關。
轉眼到了年關上,秋大姐跟薛二哥要回鄉下過年,棋園裏不得留人。秋大姐不好意思開口請老怪暫時離開棋園幾天,便推著丈夫薛二哥去說。薛二哥硬著頭皮走到老怪身邊,搓著手遲疑了半天,才說道:“老怪,真不好意思這大過年的請你出門……你去找一家旅館暫住幾天吧,等過完年我們再請你回來。”曉得老怪身上缺錢花,便塞了一百元在他手上。
老怪推開棋盤,無言地看著薛二哥。從巷口刮來的颼颼寒風吹掉梧桐樹上的枯葉,飄落於棋盤上,他已無心再打棋譜。因為天氣寒冷,棋園裏已經沒人來下棋了,空空蕩蕩的。老怪歎息一聲,感到自己像那寒風中飄零的落葉一般。
秋大姐兩口子對他很仁義,他沒什麼可埋怨的。老怪默默地低著頭走進棋園,打起鋪蓋卷拎著一個破舊的旅行包,然後淒涼地走出彎彎巷。
他落魄江湖,卻仍然無怨無悔。去年,伍月紅來找過他,見麵的地點在一家高檔茶樓裏。伍月紅開著一輛紅色的寶馬轎車來,她現在是蓮花塘綜合市場一家大公司的老板。跟祁柯離婚後她沒能夠做成柳局長的太太,柳局長有老婆不願離婚,拿她當一顆棋子玩,但她也甘願做一顆老來俏的“紅顏棋子”,依靠並聽憑著柳局長的擺布。柳局長當上了副市長,把她捧上本市商業“十佳女強人”的光榮榜,伍月紅非常驕傲。
她穿著華麗的貂皮大衣,容顏體形保養得很好,雖是徐娘半老卻風韻猶存,見祁柯一副蓬頭垢麵的樣子,不禁歎了一口氣說道:“唉,瞧你混得連叫花子都不如了,怎麼不來找我?這是十萬元拿去吧,就當是過去我虧欠你的情。”從精美的挎包裏掏出一張“牡丹卡”,並告訴了取錢的密碼。伍月紅想著夫妻一場,如今祁柯落得這般地步十分可憐,她心裏酸酸的,噙著淚花,側過身去拿手絹擦眼睛。
祁柯笑著說:“我過得很好,不用你憐憫施舍。祁龍現在怎樣?”他很關心自己的親生兒子祁龍,自從和伍月紅分手之後,他就一直沒見過祁龍——兒子非常討厭他這個做流浪棋手的父親。
伍月紅便告訴他,祁龍這孩子脾氣倔,眼中看不下去母親和柳伯伯這種親密關係,沒跟母親一塊過,離家闖蕩去了,跟著幾個哥們兒做汽車配件生意,如今成了氣候也當上了老板。
見兒子有了出息,祁柯放心了。對放在茶桌上那張“牡丹卡”沒瞧一眼,起身就走。
伍月紅說道:“祁柯,別再去下棋了,那圍棋害了你一輩子,怎麼還不醒悟?你甘心要死在那圍棋上!”伍月紅實在難以理解,祁柯為什麼就是丟不掉圍棋呢,像吸食鴉片白粉一樣如此上癮,吸得傾家蕩產了,妻離子散了,仍舊迷戀著那黑白世界。她也喜歡過圍棋,上初中的時候還進棋校學過幾天棋,因此才和祁柯有共同的愛好然後結合在一塊。但自從做上生意後,她說戒就戒掉了,因為金錢比鬧著玩的圍棋更重要。
“你不懂圍棋!也許,我就是要死在那圍棋上。”祁柯說著,頭也不回地走下茶樓。在他眼中看來,已經榮華富貴的伍月紅就像個進出大酒店的高級妓女一般,厚顏無恥之極。她根本不懂什麼叫圍棋,無法理解圍棋世界裏的美妙和奧秘。圍棋是人類一切藝術活動中最高的藝術,眾妙之門的藝術,人活在這門藝術中快活無比,哪怕為它去死!
老怪對圍棋的覺悟,就像一位得道的高僧,早將富貴貧賤丟在腦後,有種寵辱皆忘的超脫。他不願羈絆加身,隻求閑雲野鶴一般的自在。他拒絕了伍月紅那十萬元的施舍,挺著一身傲骨在伍月紅搖頭歎息的目光中走遠,消失……
此時,祁老怪望著漫天飛雪,卻不知何家房簷能夠讓他這隻野鶴棲身。他想,其他棋園也定然關門了,到幾個平時相處甚熟的棋友家去吧。但轉念一想,年關頭去打擾人家給朋友們添麻煩,再說了瞧自己如此狼狽,怎麼好去叩門呀!看來隻有去找個雞毛店了。
老怪扛著鋪蓋卷拎著旅行包在西門外轉了半天,進了幾家旅館,卻被人趕了出來。旅館的服務員衣冠取人,把老怪當成個流浪的乞丐,怕他弄髒了床鋪放出一身蚤子來,借口說客滿了便連推帶搡地將他轟出旅館大門。
老怪不禁仰天長歎,難道我今夜真要凍死在雪地裏嗎?眼瞧著雪花越下越大,街上的高樓大廈被冰雪覆蓋像一座座冰山,他單薄的身子凍得打哆嗦,感到饑寒交迫快要支撐不住了,將要倒在街頭上。
有道是天無絕人之路,老怪忽然在彌漫的風雪中望見不遠的立交橋下正燃起一堆篝火,心中大喜,便邁著蹣跚的腳步向那立交橋下走去。
原來,那篝火邊圍聚著一群也是無家可歸的人,他們是這座城市裏撿垃圾收破爛為生的外鄉客。占據了立交橋下的空地支起席棚為家。見老怪獨自走來,並不拿他當外人,紛紛招手叫他坐在火邊取暖。
老怪心裏挺感激,抱緊凍僵的雙拳,連聲說道:“多謝各位……”大雪天有了溫暖的火光照耀,老怪覺得自己猶如棋盤上一塊被圍困著的眼見不能生還的死棋,突然眼睛一亮找到了做活的眼位,樂哈哈地破涕一笑……
益都棋院的劉正清院長雖然七十多歲的高齡了,卻有著一雙識別千裏馬的慧眼。那天燕飛沮喪地回到棋院,向劉院長說他去西門彎彎巷棋園跟祁老怪下了一盤和棋,感到很丟棋院的臉麵。劉正清已知道此事,沒有責怪燕飛,當即和燕飛一起複盤,研究祁老怪的棋。劉正清發現,祁老怪的野路子確實刁鑽古怪,但很有獨到之處,看得出來祁老怪有打過許多古譜的深厚功力,並研究過當今國內外高手的經典對局頗有心得,雖在江湖中闖蕩卻是難得的圍棋奇才!這盤罕見的和棋,祁老怪有故意放燕飛一馬之嫌,“雙劫循環”好像並非偶然。
劉正清有心聘請老怪到棋院來做個業餘教官,輔導和訓練孩子們。然而,燕飛卻堅決反對劉院長的主意,說道:“他是什麼人,一個浪跡江湖的‘下三爛’棋手,怎麼可以到我們堂堂的棋院來教孩子們呢?老院長你糊塗了吧!”在燕飛看來,祁老怪就和那些在街頭巷尾擺殘棋騙幾個小錢的人一樣,不值得尊敬。
劉正清正色道:“自古茅廬出公卿,江湖之中藏龍臥虎不乏高人在!老夫解放前便在街頭擺過殘棋,也是‘下三爛’,你怎麼不言羞恥拜老夫為師?”劉正清先下象棋,後來才下的圍棋,也是經曆過一番苦難過來的人。
燕飛麵紅耳赤,不敢吭聲了。
今日,劉正清坐著一輛白色的雅閣轎車,來至彎彎巷給祁老怪下聘書,誰知秋大姐兩口子關閉了棋園回鄉下去了。劉正清悵然地吃了一個閉門羹。想可憐的祁老怪無家可歸,不知流浪到何處去了,恨自己晚來一步。
劉正清便叫司機開車返回棋院,車子迎著風雪經過西門立交橋下時,他看到一群流浪漢圍坐在一堆篝火邊取暖。也是天不絕老怪,機遇來了要撞上他躲也躲不掉。
劉正清但見其中一人像貌奇特舉止怪異,身上裹著一床鋪蓋,竟然坐在火邊悠然地下著圍棋,想此人必定是祁老怪,便不動聲色走下車來。
原來祁老怪得到那幫撿垃圾人的幫助,填飽肚子後,見寒夜難熬便從旅行包裏搜出兩盒塑料棋子,並鋪開一張塑料薄膜棋盤,然後捧著一本棋書打起譜來。眾人也沒理會他,隻當他是個棋癡。
“篝火映飛雪,獨坐寒風中。天地為棋枰,悠然一仙翁!”
劉正清悄悄地走到老怪身後,看他癡迷地打著棋譜心裏不禁油然起敬,脫口吟出一首詩來。
老怪猛地一回頭,眼前站著一位身材高大鶴發童顏的老者,長髯及胸披一件火狐領“蘿卜絲”羊毛大衣,雙目炯炯有神,感到好生奇怪。急忙放下手中棋子,站起來恭敬地問道:“老先生,你是……”
劉正清笑了笑沒答話,借著火光掃一眼棋盤上打的譜,見是著名古式“大角圖”——“金進欄”定式。知道他正在研究古譜,說道:“這早已過時的‘金進欄’定式祁先生還在揣摩,莫非有新意發現?一個人下棋無味,肯與老夫對一局嗎?”沒有急著說明自己的身份和來意。
“流浪之人,齷齪之軀,不敢打髒了貴人之手。敢問老先生尊姓大名?”老怪憑著直覺知道自己遇著高人了。
劉正清說道:“自古英雄多磨難,祁先生不必自暴自棄。老夫免貴姓劉,你與棋院少年隊的教練燕飛交過手是吧?燕飛是我的徒弟。”
老怪一聽,驚得哦呀地叫了一聲,原來是益都棋院的院長劉正清!對劉正清的大名老怪如雷貫耳,早在六十年代便曉得劉正清是全國圍棋界的棋壇名宿,曾經打敗過日本數名高手,著作頗豐,如今執掌益都棋院。立馬驚慌得手腳無措,扔掉披在身上的鋪蓋,向劉正清深深地鞠躬致敬:“劉院長……”
劉正清笑著說道:“把攤子收起來吧,此處不是下棋的地方,隨老夫到棋院去吧。”
老怪遇著劉院長,要鹹魚翻身了!
第五章 獄中得道
白色的雅閣轎車劈開撲麵而來的風雪,如一匹奔騰的白馬朝著市中區的文化館駛去。大街上朦朧的路燈下,片片雪花如銀色的蝴蝶飛舞……
坐在開著空調暖氣的車廂內,老怪有些忐忑不安,緊緊地抱著行李,目光敬畏地瞧著坐於副駕駛座上的劉院長。他心裏猜疑,會不會是那天打敗了小陶晉又跟燕教官下成和棋,劉院長拍案大怒要來教訓他?便有些後悔,真不該下那兩盤棋,鋒芒太露得罪了棋院裏的菩薩。一會兒進了棋院,眾家教頭圍將上來,他可是吃不了要兜著走!而對於劉院長他哪裏敢和他較量,早些年在古城棋園裏他多次聽過劉院長掛牌講棋,劉院長高深的棋道,使他敬佩得五體投地,恨無緣拜於門下做個弟子。
劉正清從駕駛座上的反光鏡裏,瞧見祁老怪一身邋裏邋遢如坐針氈的模樣,忽然記憶起,宋代《歸田錄》書中記載了一位棋士。說宋太宗時有一李憨子者,狀貌渾濁,垢穢不可近,裏巷庸人也。然而李憨子的圍棋卻非常了得,舉世無敵手!難道眼前這個祁老怪,就是那李憨子?
劉正清問道:“祁先生,老夫觀賞了你和燕飛下的那盤和棋,看到你不同凡響的棋藝。敢問師出哪位名家高手,你不會是整天在棋園裏胡混,野殺出來的套路吧?”
這一問,讓老怪想起教他下棋的恩師,勞改農場的管教幹警曾子林,這個秘密老怪從未向人透露。他取出一支香煙捏在手中,沉默良久說道:“我老師姓曾……”
祁柯從小就喜歡圍棋,上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全校圍棋比賽還得過第一名,因為父親解放前在國民黨軍隊裏當過一名下級軍官,家庭成分不好,他失去了進棋校深造的機會。但祁柯仍然酷愛著圍棋,隻是無高人指點,自己瞎琢磨。那年,祁柯發現妻子伍月紅在廠裏與柳建國通奸,怒發衝冠捅了柳建國一刀,判處有期徒刑十年被押解到山裏一個勞改農場服刑。他一肚子憤恨不平,發誓要找狗日的柳建國報奸妻之仇,多次想逃出深山老林,潛回益都暗殺柳建國,然後再將使他蒙羞受辱不守婦道的淫婦伍月紅也幹掉,帶著兒子祁龍遠走高飛。
農場裏有一間娛樂室,有圖書、台球、乒乓球、象棋、圍棋,提供給犯人在休息的時間娛樂。祁柯一下看見桌上有圍棋擺放,心頭一喜,便想找一個獄友下棋解悶,然而,犯人中除了他之外沒人會下圍棋。這時,一位管教幹警瞧見祁柯眼睛盯著那圍棋,便走到棋盤邊坐下。此人叫曾子林,四十來歲,雖然身穿著威武的警服,但和藹的笑臉上戴副眼鏡,像一位文質彬彬的教師。就是他笑微微地招手,叫祁柯在棋盤前一坐,從此改變了祁柯的人生。
曾子林何許人也?藏而不露的六段高手,全國金盾杯圍棋賽的冠軍,曾經在國家圍棋隊裏效力,之後轉業到了公安係統做了警察。曾子林不僅棋下得好,學識也很淵博,並且待人和氣。
當即,祁柯便拜曾子林為師,曾子林就教他從圍棋的基礎理論學起。上課的第一天,曾子林說道:“祁柯,要想學好圍棋,首先得修煉心性,剔除心中的一切浮躁。我觀察你很久了,看你心裏充滿切齒仇恨,眉宇之間有一股殺氣,這怎麼能學好棋呢?”頓了頓,“知道圍棋是什麼嗎?《弈喻》上說,弈,天技也!什麼是‘天技’,天下最高之技藝!圍棋又是一門非常高雅的思維藝術,行棋如行智慧和韜略,它容納萬千學問。你不是在向我學棋,是在學藝術、學兵法、學哲學、學計算、學忍耐、學進退、學什麼是大與小、學取舍之道!”一連說了八個學字,讓祁柯拿回去慢慢想來仔細琢磨,又送給他一摞圍棋書籍。
祁柯雖然是初中文化程度,但悟性極高。他在農場十年勞改,便向曾老師學了十年圍棋,入門得道,不僅棋藝突飛猛進,而且練就了一副處亂不驚遇忿不怒的平和心腸。
刑滿釋放時,祁柯已洗心革麵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曾子林送他走出監獄的鐵門,語重心長地說道:“祁柯,你算是在農場裏修煉了十年,下山後應該知道今後怎樣做人了吧?”曾子林以授之棋藝教育改造了祁柯,讓他得悟圍棋的玄妙,也得悟人生做人的道理。
祁柯眼含熱淚向恩師跪下,伏地磕了一個頭,說道:“曾老師,弟子一定謹遵你的教誨!”祁柯心裏非常感激這十年來又做幹警又當老師的曾子林對他各方麵的教育,如親人一般地關懷他。他早已滅盡心中複仇的火焰,不再仇恨柳建國,隻想回家後和妻兒團聚平平靜靜地生活。
曾子林送他一副塑料圍棋……
“哦,這樣說來,是一位監獄的警官授你棋藝?很有意思!”
劉正清聽罷老怪的講述,認為很是傳奇,沒想到老怪年輕時竟有如此坎坷的經曆。他捋須沉吟,覺得曾子林此人有些耳熟,好像聽圈內人講此君是一位德藝俱佳的優秀警官,隻是記不得與他見沒見過麵。曾子林既然在國家圍棋隊裏呆過,自然算得上一位有國手水平的弈林大俠。
劉正清問道:“祁柯,你曾老師現在還當警官嗎?”
“他……已經去世了!”老怪望著車窗外的飛雪,悲哀地說道。就在他走出勞改農場的第二年,有一天曾子林帶著囚犯上山伐木——這個勞改農場是一片原始森林。突然,一棵鋸斷的大樹偏離方向倒下,曾子林為了救護幾個犯人躲閃不及被大樹壓著身體,當場犧牲。祁柯驚聞噩耗急趕到農場,曾子林已經下葬了。祁柯跪在恩師墓前戴孝守陵七天七夜。曾子林妻子深為感動,便將丈夫平生研究圍棋寫下的心得體會以及古今名局棋譜分析贈送祁柯。祁柯得到恩師的真傳,如獲至寶潛心研究,棋藝又大進一步,登上益都業餘頂尖棋手之列。
說話間,轎車駛進了市文化宮,向林陰深處的益都棋院緩緩地滑行,卻見棋院大門口幾株臘梅花開滿枝頭傲雪挺立,濃濃的梅花香撲鼻而來。
棋院的門麵修得壯觀寬敞,宮殿似的建築碧瓦飛簷,上掛一麵金絲楠木匾牌,草書四個金字“益都棋院”,輝煌耀眼。
要知道,棋院是什麼地方?省裏培養和造就棋類人才(圍棋、中國象棋、國際象棋),為國家隊和省隊輸送精英的棋類高等學府,以及舉辦重大比賽,聯絡省外和國際高手進行棋藝切磋、友誼來往的棋館。大雅之堂,一般人進不來。受訓的娃娃們大都是天資聰穎的少年兒童,教官乃是拿高薪的全國名家,或省棋隊高段位的專業棋手。對於業餘棋手來說,那便是聖殿了,望塵莫及。
老怪下得車來,抬頭仰望棋院輝煌的大門,發呆。
劉正清笑著說道:“祁柯,想不想進我的棋院,當一名業餘教官呀?”
老怪聽著教官二字還順耳中聽,但是前麵加一個業餘,心頭便有點不以為然了。這說明劉院長仍然看不起他,視業餘棋手下賤低人一等。他一聲不吭。
劉正清剛才在車裏聽祁老怪是個殺人犯勞改了十年,名聲不大好,心裏便猶豫,想不用下聘書了。又認為放棄祁老怪可惜,有道是不拘一格取人才。反複想了想也就顧不得許多了,說道:“你進了棋院,雖說是業餘聘請,仍然是堂堂教練,開頭有個試用期。你也算是入了流位列仙班,強似你做草莽英雄。你曾經身陷囹圄名聲受損,老夫要費力地向院裏的其他領導進行說服解釋。你當上教練後,恐怕要遇著其他教練的冷眼嘲諷和娃娃們的議論紛紛,你得要適應環境和氣處之,拿出真本事來讓他們都心服口服!”說著,叫司機把大門喊開,一邊往棋院裏走去,“祁柯,一旦跨進這門檻,必須改掉身上的惡習,要注重儀表,舉手投足要有棋士風度和高雅的涵養。最重要的是你要戒掉煙,決不能抽煙,因為你麵前是一群孩子們。像彎彎巷那種下等汙穢的棋園,你是絕不可以再去下棋的,當然更不能賭錢。棋院可能會考慮給你每月兩千元的薪水,如果工作表現得好又在以後的重大賽事中成績突出,棋院也許會給你評上一個職稱。聽說你還沒有段位……”
劉院長這番話好像是《範進中舉》,祁老怪魚躍龍門,他以為老怪定然會連連點頭,深謝伯樂把他從負重的馬車上解救下來。殊不知,身後卻不見老怪打躬作揖的身影,他回頭看去時,這個祁老怪竟然狗坐轎子不識抬舉,肩上扛著鋪蓋卷拎著旅行包踩著一地積雪,連招呼也不打一聲便朝文化宮外麵走去了。
劉正清困惑不解,他這棋院大門就是很多專業棋手也不容易進來,祁老怪卻棄之而去,把天大的機遇丟掉了!
司機問道:“院長,要不要我追去叫他回來?”
劉正清搖搖頭說道:“不用,此人真是個李憨子!也許彎彎巷那種地方,才是他本來的歸宿!”
原來,老怪不能忍受棋院裏的眾人瞧他是個勞改釋放人員,他受不了棋院裏那些清規戒律的約束。他野慣了,覺得還是像閑雲野鶴一般自由自在更活得舒服。於是,他頭也不回地消失在風雪裏……
第六章 走出夔門
熱熱鬧鬧的新年在鞭炮聲中過去,秋大姐兩口子從鄉下回到彎彎巷,又打開棋園做起生意來。秋大姐見老怪沒有回到棋園,心頭納悶,已過了大年十五按理說他早就該回來下棋了,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在哪裏落腳呀?擔心老怪是不是出了啥事。
還真出了大事,小沙彌帶來一個非常不幸的消息,他對剛剛坐在棋盤邊下棋的眾棋迷幸災樂禍地說道:“你們都聽說了嗎,老怪呀他死毬了!臘月天一場大雪他被凍死在西門立交橋下,露屍街頭,悲慘呀悲慘!”大家全都吃驚地放下棋子,麵麵相覷,老怪被凍死了?眾人紛紛搖頭,懷疑小沙彌打胡亂說,因為小沙彌慣愛吹牛,他屢次敗在老怪手下巴不得老怪早點死。有人便問他,從哪裏得來的消息?小沙彌說道:“我有一個朋友在殯儀館做事,他親自去立交橋下收的屍,發現死者是個老頭,身旁有一床爛鋪蓋和一個旅行包,這不是老怪是誰?”小沙彌隻報道了老怪的死訊,根本不提劉院長雪中訪賢的事。如今老怪一死,他就可以在彎彎巷坐頭把交椅稱王稱霸了。
秋大姐一怔,手裏的銅茶壺掉在地上,半晌說不出話來。薛二哥氣憤地盯著老婆,破口罵道:“臭婆娘,就是你!如果那天我們把老怪留在棋園裏,他也不會被凍死!”薛二哥深深地為失去老怪這樣一個老顧客老朋友感到惋惜和後悔。秋大姐擦眼抹淚地說:“我怎麼知道閻王爺會拉他去下棋?老怪呀,請原諒我對你刻薄,清明節的時候,我一定帶上紙錢香蠟去殯儀館祭奠你!”
大家都以為老怪死了。往日十分熱鬧的彎彎巷,因為失去了老怪而顯得冷清了許多,一個能吸引人的“棋精”悄然遊走了……
可是,兩年之後,老怪又忽然出現在彎彎巷。隻見他精神抖擻一臉笑容,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穿著整潔的西裝打條花領帶雙肩背著一個紅色的挎包,循著街邊的敲棋聲走進了棋園。正是桐子花開的時節,紫紅色的梧桐花滿街開放,像一片燦爛的雲霞。
“哎喲,這不是老怪嗎,你還活著?”
“大家可想死你了!狗日的小沙彌,胡說八道!”
當棋迷們真真切切地看見老怪向大家點頭問好時,便驚喜地丟下棋子圍攏來向老怪問這問那的。
小沙彌見謊言露餡,怕挨大家的口水,悄悄地溜進茅房躲起來。秋大姐兩口子喜出望外地迎上前去,一邊替老怪安座沏茶,一邊為他解下背上的行囊。秋大姐噙著熱淚拿拳頭打著老怪的肩膀:“你這個死老怪,兩年多不見我以為你被閻王爺拉去下棋了!你到哪裏瀟灑去了?”薛二哥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秋大姐兩口子前年清明節時還真去了殯儀館,可憐老怪成了孤魂野鬼,在門口為他燒了紙錢。
老怪詼諧地說:“閻王爺嫌我棋臭,下了一盤把我趕出了鬼門關,叫我回陽間再去操練!我便到省外轉了轉,去周遊列國……”
話再說回來,前年那個風雪的夜晚,老怪離開益都棋院之後,走進街頭一家叫“夢幻世界”的網吧裏麵,想在網上下下棋度過這寒冷之夜。網吧內開著空調挺暖和,是個既可以玩又可以睡的不要錢的旅館,老怪常來網吧下棋。湊巧,他身旁坐著一個網蟲也在下圍棋,那人瞧見老怪,驚詫地叫道:“老怪呀,你怎麼在這裏蹲著,有人正四處找你呢!你是不是有個兒子叫祁龍?”老怪著實地一愣,問道:“你如何認識祁龍?”那人說:“他是我老板!”這家夥叫小崔也是個棋迷,在北門一家銷售汽車的商行裏當職員。那商行的老板正是老怪的兒子祁龍。前些年祁龍做汽配生意發財了,如今開始賣汽車經營著一個很大的商行。小崔愛在四城門棋園裏混,祁龍便向他打聽父親的情況。
隻因兒子祁龍的出現,老怪的命運便有了轉機。當即,小崔便拉著老怪走出網吧,搭上一輛出租車來到城北華麗汽車貿易商行。
老怪看見多年沒見麵的兒子祁龍,頓時眼裏淚花滾滾,欲言又止。要說他為了圍棋完全忘掉了兒子,對兒子一點感情也沒有那是騙人的,老怪時常在夜裏思念著自己的親生骨肉。他咽喉哽哽地說道:“龍兒,你現在有出息了,我很高興……”
祁龍長得一表人才,比當年的祁柯還帥。他用憐憫的眼光瞧著父親,長籲短歎地說:“爸,你這是何苦呀,如今走到這步田地還是丟不下圍棋?”他給父親沏上一杯熱茶。祁龍像他母親伍月紅一樣,實在難以理解父親為什麼把那圍棋看得比命還重要,不顧一切地去迷戀著它。看父親今天來到他商行,他猜想是不是幡然醒悟了,殘酷的現實已讓他明白,那“木野狐”是個害人的妖精!
老怪捧著茶杯,笑了笑說:“是我吃錯了藥,終身難改!我今天來是想看看你……”《弈趣玄幽》上說,一個人一旦學會下圍棋,就等於找到一個不能分離的“情人”,她將伴隨你快樂地度過終生,而你卻無從抗拒!
祁龍明白了,父親無法抗拒圍棋的誘惑。既然不能勸他回心轉意,隻有任憑他一條路走到黑。想著畢竟是父子關係,不忍心看到他無家可歸挨凍受餓,祁龍便拿出一張二十萬元的工行金卡放在父親麵前,說道:“爸,你生我養我一場,我得報恩,不能看著你流浪街頭成為餓殍!你今後還下不下棋我管不了你了,但你總得有個窩落腳安身呀,你死後我也有個地方給你收屍。這卡上有二十萬元,你拿著買間房子住,每月我再給你生活費一千元,你自己多保重吧!”
祁龍挺有孝心,不忘父親的養育之恩。
老怪沒有拒絕這一大筆金錢,既然兒子是報答他的養育之恩,他便沒有理由不收。他接下那張二十萬元的金卡,說道:“我並非來求你接濟和施舍,現在你說到這個份兒上了我也隻好收下。孩子,你就當你不爭氣的爹已經死在圍棋上了,這筆錢就算是給我燒的紙錢吧!”
老怪話說得很絕,那意思寧可不要親生兒子,也不能丟掉他的“情人”,他早已將圍棋當成佛門禪院,遁入空門後就不再還俗了。
然後,老怪揣著這張沉甸甸的金卡,坐上火車走出益都到省外周遊列國去了。他早就想擴展自己的圍棋眼界,到全國各地去走走看看,會一會棋壇上的各路英雄豪傑。他曾聽益都的老年人說,不能走出夔門三峽的人,一輩子窩囊,再是聰明絕頂武藝高強也隻能算是個“小蝦子”,然而隻要一出山峽夔門就變了,“小蝦子”會變成全身通紅肥碩健壯的“金鉤”!原來四川盆地的水流很寒冷,蝦子困於冷水中長不大不能變化,而夔門外的長江之水則寬闊溫暖,蝦子隻要蹦出夔門便能自然而然地得變“金鉤”!這句話,既是說受自然環境限製,也是在說“盆地意識”。
老怪不願當“蝦子”,他想變“金鉤”。江浙一帶自古便是中國文人墨客的會聚之地,被文人墨客視為勝過“花月美人”的“眾妙之門”的圍棋在這裏流行鼎盛,國手和民間高手輩出。要想在圍棋堆裏有所見識,不能不去杭州和上海,老怪便在重慶搭上輪船前往上海。他站立船頭經過葛洲壩水庫時,突然仰頭朗聲大笑。笑啥?“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他終於高興地衝出萬重山走出夔門三峽了,邁出這一步太不容易!
老怪到上海後呆了一年,整天泡在廣東路的“文明雅集”“西園”“龍園”“天蟾”“大羅天”“淩雲閣”等著名茶樓棋園裏,和上海的許多業餘高段棋手以及微服私訪的國手學習交流棋藝。他掏錢很大方,喝酒下館子一概買單,結交了不少朋友,還出資辦過幾次“小型圍棋比賽”,大家都把他當成某企業藏而不露的大老板。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老怪進了上海這個圍棋圈子,猶如登上全國業餘圍棋界的最高峰。隨後,老怪又去了杭州、北京、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