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開裙子看暗瘡
“盛世”華服下究竟都掩藏了些什麼?要想掀開裙子看暗瘡,顯然需要一個解剖曆史案例的實證方法,首先要解決兩個問題,即:1、取樣的時間節點。2、取樣的版本可信度。
本文選擇的時間節點,是康熙十二年(1673年),其理由一是清軍入關(1644年)已整整30年,各地“反側初平”,江山基本坐穩。二是康熙那年20歲,已做了12年皇帝,親政(1667年)也已6年,他不但已剪除了鼇拜,並開始策動針對吳三桂等的“削藩”,故此這正是康熙帝年輕有為的時代。
至於取樣版本,本文選用的都是同期(康熙十二年)監察禦史的奏折。清王朝自崇德元年(1626年)即設都察院,作為全國最高監察機構,主要職責是“查核官常,振飭綱紀,彈劾不職官員”,差可戲稱“老紀委”。監察禦史的奏折,基本上可看做“老紀委工作報告”,其中原汁原味兒地保留了對“盛世”政治生態的準確記錄,其版本的可信度顯然較高。
“老紀委”報告
報告1:江南道監察禦史徐旭齡的奏折(康熙十二年七月二十八日),針對的是四川地方官員李民聖。這位李大人自康熙二年至十一年的10年間,被查實的貪汙行為就有49起。徐旭齡禦史形容這位大貪官“其敲骨吸髓,峻法嚴刑,無日不派裏甲,無物不取民間,抑何湯火遺黎遭此豺狼殘嗤?”更為重要的是,李民聖為惡的10年間,居然經曆了兩次“幹部考核”—“大計”,所獲評語竟然不是“招懇多方”,就是“備賑恤民”,把黑的完全說了成白的。為什麼會有如此結果?徐旭齡分析說:“不肖官員平日所以不畏民怨,科斂髒私者,無非以浸潤彌縫可以接納上司歡心,及當計察,即有物議,不過厚賄夤緣,便可脫漏法網。”所以,朝廷製定的“典計雖嚴,而貪官終有恃而無恐。”這顯然已不是個別官員的問題,而分明是體製性病灶所致。
報告2:掌江南道事監察禦史熊一瀟的奏折(康熙十二年九月初六日),則記載了當時朝臣不顧民生死活,盡情享樂的奢侈淫靡。他開篇就寫道:“竊惟今之日,民窮極矣,皆起於官之貪;今日之官貪極矣,皆起於用之侈。”那麼,熊一瀟在江南看到的官場究竟奢靡到什麼程度呢?奏折說:“如一宮室也,官吏之長廊廣廈,思營繕者未必盡停;如一衣服也,男女之珠玉錦繡,好華靡者未必盡止。至於宴會,此往彼來,尚有酣歌恒舞之風。至於車馬聯鑣,接隊尚多鑲寶裝金之飾。”這還隻是形象的描述,數字化的記載是:“一日之費,可糜八口終歲之需;一物之精,可值十家中人之產。”熊一瀟還揭露:雖然“清廉者名之甚美,貪汙者名之甚惡”,但是官場風氣已成,誰能獨善其身,所以才形成了“即有欲廉而不可得者”的強迫性世風。
報告3:江南道試監察禦史趙之鼎的奏折(康熙十二年十月十一日),直接指出了這個“盛世”在用人選材製度上的四大弊端,成為我們了解“盛世”的又一窗口。他告訴我們,那些“白丁銅臭”、“濫冒之人”、“苟且之徒”、“賣名圖利之子”,是怎樣賄賂各位科舉主考大人的。一是“迎接謁見之弊”。朝廷派出的學政大人—鄉試主考官一到地方,“所屬官員及鄉紳人等迎接郊外,謁見公堂”,立即掀起“懷私請托,通同賄賂”的高潮。二是“吏舍招搖之弊”,主考官為了方便接受賄賂,隨行要帶很多書吏、承舍,這些“秘書幫”不住官府,“留住衙外,不時出入,以便傳遞草案、詐騙生童,及包攬關說、夤緣生事”,為主考官“穿鼻作線”、“交通賄賂”。三是“坐號存薄之弊”,主考官和納賄考生商量好後,在試卷上留下記號。四是“府書換號之弊”,幹脆把納賄考生的狗屁卷子,和寒門學子的優秀卷子調包兒。靠這樣的科舉製度,選出的盛世官員,怎麼能真正締造和支撐一個真實的盛世?
報告4:四川道試監察禦史魏雙鳳的奏折(康熙十二年十月十一日),指出了各地官員為了渲染盛世的輝煌,大搞“麵子工程”、“政績工程”的醜行,其形態很類似今之“文化搭台,經濟唱戲”的“民俗文化節”。魏雙鳳揭露說:“天下州縣,每立春前一月”,就開始籌辦各種各樣的“迎春活動”,經費來源當然是取自民間,催逼嚴苛。拿了來百姓的銀子,官員們開始“巧扮故事,妝造台閣,無端浪費”。在這樣的“文化節”上,“童子冠帶雄麗,劍履鮮妍,粉黛娥眉,靚妝容冶。亭台閣榭之內,設列金塊珠礫,窮奇奢大,張鼓樂,樹旗幟……嬉遊征逐,三日乃止。“而對比自康熙元年到熊一瀟上奏折的康熙十二年,水寒蝗災不斷,一邊是民眾的啼饑號寒,一邊是達官顯貴的笙歌宴舞;一邊是自然災害的利刃高懸,一邊是人造盛世的虛假狂歡,這樣的”盛世“不是很可怕嗎?
所謂“盛世”
所謂“盛世”,這古怪說法本就很值得研究。
首先,“盛世”之說來自官方的自我吹噓。有研究者認為,康熙五十二(1713年)三月,康熙帝在詔書中提到“盛世滋生人丁”一句,這是清王朝第一次以官方文書的形式自詡“盛世”。此後才慢慢叫開了,其中好大喜功的乾隆皇帝最愛用這個餿詞兒。他執政的乾隆十五(1750)年,GDP占世界的32%,確實居世界首位。其次是印度,占24%;歐洲的英法德俄意5國合起來占17%,才是中國的一半兒。隻要把人口等問題考慮進去,GDP的“大餅”立刻就被攤“薄”,再看看此後“西風壓倒東風”的大趨勢,所謂“盛世”究竟有幾分值得驕傲?
到了嘉道年間,“老紀委報告”中說到的各種醜惡更加加劇,社會動蕩,官場腐敗,人才飽受壓抑,整個社會蘊藏著巨大的社會危機。這時,麵對“衰世”的批判者如龔自珍、魏源輩,才有意識地提出“盛世”說,其目的顯然並不在對康乾朝的鼓吹,而在於對當時現實的批判。到清末民初,麵對國家、民眾所遭受的苦難,更多知識分子加入合唱,表麵上頌揚康乾盛世,骨子裏不過是對當下的批判和對現實的感慨。
中國古代史學慣用“曆史循環論”的思維方式,講究盛衰之道,一盛一衰,循環往複。從龔自珍到梁啟超,說往昔的“盛世”,僅僅是為了“振衰世”,以謀求轉衰而至盛,改變國家民族的總體下滑趨勢。這才是曆史上“盛世”之說的真實意義。
今人不查,跟著“盛世長”、“盛世短”的起哄,不亦搞笑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