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爾蓋與以上所有的男孩都不同。他今年14歲,臉上長著星星點點的雀斑,一直很沉默。他的父親是個生活在格羅茲尼的俄羅斯人,死於一次轟炸。這個男孩是這裏最受歧視的人,一道仇恨的牆將他—一個俄羅斯人—與其他俄羅斯人分隔開來。所有人都認為謝爾蓋來自那個“邪惡的地方”,車臣。
即便沒有教官,孩子們也知道那裏藏著無數的敵人。電視裏總是不斷播放著恐怖分子如何殺掉他們的人質,以及俄羅斯軍隊如何反擊並摧毀那些女性自殺襲擊者,被炸成碎片的建築和屍體成為他們常見的畫麵。他們盯著電視,瞪大了眼睛,仇恨的樹已經結出果實。
在這裏,笑聲成了十分奢侈的東西。
它可能出現在孩子們從冰凍的小山坡上爭先恐後地滑下來的時候,或者在他們攢起雪團打雪仗的時候,不過即便這時,“戰爭”二字也沒有繞道而行,“開火”、“包圍”、“報告”這樣的軍事術語充斥其中,一個少年幹脆充當起指揮官的角色,“一排,衝上山坡!”
他們“逮捕了敵人”,並舉起胳膊興奮地高喊:“萬歲,我們贏了!”
可大部分的時候,他們的臉上不帶任何表情。學員們生活在一個密不可分的集體中,在這裏,他們甚至很難找到自己。
就連給媽媽打電話的時候,聽筒上的一個金屬裝置也將他們的對話一字不落地傳送到一個值班軍官那裏。正如電話亭牆壁上貼著的宣傳畫警告的那樣,“別在電話裏講閑話,一張喋喋不休的嘴對間諜來說是最大的寶藏。”
或許,隻有睡前的一點點時光真正屬於他們自己。那時,躺在被窩裏的科裏亞會小聲地念著自己的詩:
“厚厚的雲把天空都遮蔽了
它們是如此沉重,如此黑暗
覆蓋了我整個靈魂
遮住了我所有的生活
我做著像普希金一樣的夢
唱歌,飛翔
每一秒鍾,我都這樣幻想!”
活著
地點:車臣共和國
盡管是車臣的首都,但在鏡頭裏看起來,格羅茲尼就像是一座被拋棄的死城。
一些建築已經被炸成廢墟,而另外一些,就像是被生氣的孩子扭壞的玩具,外牆倒塌,支離破碎。格子布窗簾、琉璃花瓶和木質餐桌早就已經被炸碎或燒毀,就連陽台的支架都掉了下來。白色的公寓樓牆上,密密麻麻的槍眼是抹不去的傷疤。在頻密的炮火中,樹已經完全枯死,同時被埋葬的,還有這座城市往昔的歡笑與繁榮。
看起來,除了一隻跛腿的野狗,似乎不會再有其他生命在這裏出現了。
可事實卻並非如此,格羅茲尼人就生活在這裏。
婦女們在樓下劈柴,或是去井邊打水,再用簡陋的滑輪將鋁桶吊上5樓。老人們就坐在廢墟前,向路人伸出顫抖的手,想要討到幾枚硬幣,好在寒冷的冬夜裏買個麵包。
孩子們則在廢墟裏弓著腰穿來穿去。
他們一手抱著年幼的妹妹,一手拿著木製手槍,還大聲地模仿著槍聲,“噠噠噠噠噠”。有的孩子撿起一塊石頭,放在嘴邊咬了一下,然後揮臂向遠方扔去—扔手榴彈,他們太熟悉這樣的動作了。
在這個供暖和自來水係統都被破壞的地方,孩子們再找不到更好的玩具。一切東西都很匱乏,除了沒完沒了的戰爭。
早在第二次車臣戰爭開始之前,格羅茲尼就未曾平靜過。俄羅斯邊境警衛隊居住的大樓爆炸,68人死亡,這筆賬被記在了車臣恐怖分子的頭上。小規模的交火、恐怖襲擊與死亡事件時有發生,直至1999年8月,俄羅斯開始轟炸車臣。
這是一場曆時7年的戰爭。曾有人權組織觀察到“俄國軍隊常常不分青紅皂白的轟炸”造成了大量平民死亡,並呼籲俄羅斯軍隊放棄使用一種名為“真空彈”的燃料空氣炸彈。死亡每一天都在發生,國際特赦組織認為自1999年後,25000名平民死於這場戰爭,3000至5000人失蹤。
人們無法遠離自己的家鄉。
一個女人躲過了戰爭,卻沒能躲過被汙染的井水,這個奄奄一息的母親躺在家裏的木板床上。這或許曾經是個挺漂亮的房間,我們隻能從印著薔薇的壁紙和繡著蓮花的枕套上猜測這裏原有的樣子。眼下,一麵牆壁已經被炮火熏黑,除了一張木椅和一麵髒兮兮的穿衣鏡,房間裏幾乎什麼都沒有了。
她有3個孩子。她最大的女兒也不過才五六歲。最小的隻有兩三歲,吸著奶嘴,戴著頂白色的毛線帽子,打扮得活像個小印度人。
她隻有把他們交給加塔娃,一個孤兒院的院長,在距離車臣不遠的印古什共和國,她已經收留了75個車臣戰爭孤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