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流亡西西裏五個月,邁克爾·柯裏昂終於理解了父親的個性和自己的命運。他理解了盧卡·布拉齊和冷酷的首領克萊門紮,理解了母親為何聽天由命,安然接受自己的角色。這是因為他在西西裏看到了如果不和命運抗爭,他們將落得什麼結果。他理解了唐為什麼總說“一個人隻有一個命運”。他理解了人們為何蔑視權威和合法政府,為何觸犯緘默規則的人都會遭到仇視。
邁克爾穿戴舊衣服和鴨舌帽,在巴勒莫的碼頭下船,輾轉到西西裏島的內陸,黑手黨控製的一個行省的心髒地帶,當地的黑手黨頭目曾經得到過他父親的幫助,因此欠他父親很大一筆人情債。柯裏昂鎮就在這個行省,多年前唐遷居美國後拿鎮名充當了姓氏。鎮上已經沒有唐的親戚在世,女人年老逝世,男人不是死於仇殺就是也搬走了,有的去了美國或巴西,有的去了大陸的其他行省。他後來發現,這個貧窮小鎮發生凶殺的頻率在全世界也首屈一指。
邁克爾被安排以客人身份住進黑幫頭目的單身叔叔家。這位叔叔年已七旬,是附近地區的醫生。黑手黨頭目五十多歲,名叫唐·托馬西諾,公開身份是管家,為西西裏的一戶望族管理一個大莊園。管家是豪門莊園的看管人,確保窮人不會強占無人開墾的土地,不會以任何方式暗自侵占,包括偷獵和未經許可的耕種。簡而言之,管家就是富人以一定金額雇用的黑幫首領,保護富人的地產,防止窮人以合法或非法的手段對土地提出要求。假如有貧窮農戶試圖通過法律途徑購買無人開墾的土地,管家就要用人身傷害或死亡威脅他。就這麼簡單。
唐·托馬西諾還控製附近地區的用水權,拒絕羅馬政府在當地建水壩。他的生財之道就是從他控製的自流井向居民賣水,這種水壩會摧毀他的生意,讓水價變得過於便宜,摧毀幾百年來辛苦建立起的整個水資源經濟。不過,唐·托馬西諾是個老派的黑手黨首領,絕對不碰販毒和賣淫。巴勒莫這種大城市湧現出的新一代黑手黨首領與唐·托馬西諾在這方麵意見相左,受驅逐返回意大利的美國幫派分子影響了新一代首領,他們沒有類似的顧慮。
這位黑手黨首領格外肥壯,名副其實的“大肚漢”,是個能在同伴中激起恐懼的角色。有他庇護,邁克爾什麼也不用害怕,不過作為流亡者隱匿身份還是有必要的。因此,邁克爾的活動範圍僅限於唐的叔叔、塔紮醫生家的圍牆之內。
塔紮醫生身高近六英尺,在西西裏人來說算是很高了,麵頰紅潤,頭發雪白,盡管年已七旬,每周還是要去巴勒莫光顧比他年輕得多的妓女,而且越年輕越好。塔紮醫生的另一個癖好是讀書。他什麼書都讀,喜歡找文盲鎮民、農夫患者和莊園的牧羊人討論他正在讀的書,這讓他在當地有了傻瓜的名聲——書和他們能有什麼關係呢?
每天傍晚,塔紮醫生、唐·托馬西諾和邁克爾坐在滿是大理石雕像的大花園裏,在西西裏島上,大理石雕像和黑紅色的醉人葡萄一樣,都像是變魔術似的從地裏長出來的。塔紮醫生喜歡講述黑手黨幾百年來的豐功偉績,邁克爾·柯裏昂聽得入迷。有時候連唐·托馬西諾也會被芬芳的晚風、果香濃鬱的醉人葡萄酒和花園裏清雅寧靜的氛圍迷得忘乎所以,講述起他的親身經曆。醫生說的是傳奇,唐是現實。
就在這個古老的花園裏,邁克爾·柯裏昂知道了長出父親這顆果實的藤蔓之根。“黑手黨”一詞的原意是避難場所。一個突然出現的秘密組織後來以此為名,他們抵抗已經欺壓了這個國家和人民幾百年的統治者。西西裏這片土地在曆史上經受過絕無僅有的殘酷蹂躪。宗教法庭不分貧富,對西西裏人一律嚴酷拷問。羅馬教廷冊封的王爵占有土地,以絕對權力統治牧羊人和農夫。警察是權力的工具,和這些人難分彼此,因此西西裏人嘴裏的“警察”是罵人時最難聽的髒話。
麵對殘暴的絕對權力,苦難中的人民害怕被擊垮,學會了決不泄露怒火和恨意,決不空口威脅而讓自己受到傷害,因為那就等於提醒對手,會迅速遭到報複。他們學會了社會就是敵人,於是在受到冤屈而尋找救濟的時候,轉而求助於叛逆的地下王國——黑手黨。黑手黨通過緘默規則鞏固權力。在西西裏鄉村,陌生人連問怎麼去最近的村鎮都得不到禮遇和回答。黑手黨成員能犯下的最大罪錯莫過於告訴警察,他吃了誰的槍子或者被誰以任何方式傷害了。緘默規則成了人們的宗教。一個女人就算丈夫被殺、兒子被殺、女兒被強奸,也不能向警方透露罪犯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