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程剛的父親後，我沒再注意過他。我是卑微的，卻又有著不容侵犯的自尊。一直到畢業，我都沒再關注過他，就連他最後有沒有參加高考我都不知道。我有一本帶鎖的日記本，裏麵詳細地記錄著程剛借給我的每一筆錢，我說過，我一定會還的，一定會。
劫難的三天終於過去。漫長的等待中，我終於盼來了一張來自北方交大英語係的錄取通知書。那天夜裏，我第一次把自己灌醉，抱著枕頭在房間流了一夜的淚。
有同學前來道喜，望著那些陌生的同學，我唯唯諾諾，有欣喜，有感激，還有難過。程剛一直沒有來，直到我背起行囊離開縣城時。坐在汽車上，我一直期待著奇跡出現。汽車終於啟動引擎揚塵而去，我始終沒有看到他瘦長的身影，沒有看到他的寬邊眼鏡。
去到學校，在最短的時間內，我替自己爭取到了一個勤工儉學的機會，一段時間後，我就開始當家教。當生活的目標那麼明晰時，無論做什麼事都會充滿力量和熱情。我一邊掙錢，一邊努力讀書。奔走在京城的大街小巷，我的大學生活過得艱辛卻也充實。
當第一個暑假來臨時，我回到了縣城。我帶著足夠還程剛的錢，在一個昔日同學的帶領下第一次去了他家。那是一幢很豪華的別墅，隻是褚紅的瓷磚已經退色，顯得暗淡而有些斑駁。偌大的園子，濃蔭蔽日，孤獨地聳立著一座小樓，兀立的，讓人莫名地會有一種蒼涼感。我進入了那個綠蔭掩映的園子，進入了程剛家。才進門，我就看見了程剛。我愣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睜大眼往前幾步，淚水已在不經意間悄然滑落。程剛的臉依舊是消瘦而蒼白的，依舊戴著副寬邊眼鏡，他靜靜地望著我，微笑著卻沒有語言。他局限在一個黑色的木質相框裏。
“怎麼會這樣？程剛……”我哽咽著問，淚水洶湧。
“高考前一天，他出了車禍……我們以為你知道的……”同學怯怯地說。
“我隻顧得自己考大學的事，對什麼都不關心，我……我……”心在瞬間一陣抽搐，痛得不能呼吸。程剛坐在我後桌，我居然連他發生車禍離開人世間這麼大的事都渾然不知，說來，也都讓人難以置信，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這會是真的。
我再次看見了程剛的父親——程百萬，他仿佛蒼老了很多，像一個羸弱的老人。我無言安慰，任憑淚水汩汩流淌。
我不記得自己是如何離開程剛家的，隻悄悄留下了那筆他曾借我的錢。
在無眠的夜晚，在夢境深處，程剛是一直不變的主題。彌散著蘇打水味的飄著細雨的醫院，河畔搖曳的蘆葦、柳枝，絢爛的夕陽，夕陽下波光粼粼的小河，還有夜風中我飛舞的長發，他衣襟的下擺……
風拂動，回憶在窗外悠長的樹搖聲中起起伏伏，綿綿無盡……
聽，青春拔節的聲響
文 / 岑桑
丁小琪喜歡夏天的窗口，有浮雲的天空，像泛著大片白色泡沫的海水。漫長日光下的向日葵，倦怠地仰著頭。丁小琪常常伏在遮陽棚撐開的一小塊陰影裏，看這個城市的顏色。暗綠的梧桐，澄藍的超市帳篷，再遠的紅，是一片四方的屋頂，丁小琪熟悉得可以叫出它的門牌號碼——零陵路，49號加油站。
一
“程澈究竟參加什麼社團了？”
“不知道，帥哥總是要搞得很神秘啦。”
“小琪！你知道嗎？”
程澈是女生裏一直熱衷不衰的話題——冷漠、安靜、帥，有所有漫畫男主角的因子。關於他，學校裏有很多版本的傳說。
傳說一，他隻用一隻手，就接住了突然飛來的籃球，而且頭也不回地一拋，籃球就乖乖地鑽回籃筐。聽說，那天籃球場此起彼伏的驚歎聲，一直持續到看不見他的背影。
傳說二，他的語文極好，在語文老師自製的幻燈片裏，一連找出五個錯別字。據說，這是那位年輕老師再也不敢教高二（8）班的主要原因。
傳說三，他有女朋友，梳短短馬尾，有人遠遠看見他們坐在學校旁的花園裏聊天。不過，悄悄潛過去的時候，卻又神秘而詭異地消失不見了。
……
“小琪——發什麼呆啊！你到底知不知道程澈報了哪個社？”
姚欣刺耳的聲音，附送有節奏的搖晃，讓丁小琪不情願地回過神，“我怎麼知道？”
“那你笑得那麼曖昧幹嗎，我還以為你知道呢！”
“才怪！”丁小琪背起書包，拉鏈上大串的搪膠公仔發出“嘩嘩”的聲響，“我要去做節目了，你一個人慢慢在這裏想吧。”
從高二（4）班的門口，可以看到高二（8）班的教室，裏麵亂哄哄的，沒有程澈的影子。學校社團活動的時間是找不到程澈的。也許，全校2802名學生，隻有丁小琪知道程澈去哪裏了。
二
《遺 忘》
下雪的遊樂場，
一個人的捉迷藏，
天使坐在停滯的摩天輪上，無聊地歌唱。
蝴蝶骨的間隙，
鑽出不遜的翅膀，
每一根羽毛閃著寂寞微藍的光……
沒有陽光的角落，
黴斑菌安然生長，
落著灰塵的孤單與黑暗守望。
被世界遺忘的天使，
不會被自己遺忘，
隻是每一次呼吸，都要扯出細密柔軟的傷。
丁小琪看著電子信箱裏一封郵件的署名——程澈，心裏有股莫名的悸動。丁小琪是校電視台的主播，每周一次的《淺草文學園》，是她必做的節目。她會從全校投來的稿件裏選出最出色的文章，配樂、朗讀，一年來已經成為校電視台的明星欄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