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鈞了然,道別後一個人拎包上樓。別說是錢宏明不願見他爸,他自己當年也是帶著深深的蔑視和仇恨離鄉背井,若不是爸爸中風住院,他說什麼都不會回來。可血緣就是那麼神奇,接到姑姑打來電話,他比任何人都心急,那時候他正啃雞翅,恨不得把那堆雞翅插在背後,飛回家來。而眼下,他等不得電梯,飛奔躥上七樓,上氣不接下氣地出現在病房門口。看到靠坐在床上的爸爸,和正不知忙碌著什麼的姑姑,柳鈞心裏莫名其妙的輕鬆:沒有別人。
柳鈞跟衝上來的姑姑抱在一起,他扭頭看去,爸爸似乎沒老,反而胖了好多,一張臉還比記憶中光滑,也不大看得出病態,若不是坐在病床上,幾乎與常人無異。於是,柳鈞麵對爸爸一貫大嗓門的招呼和爸爸急切伸出的手,躑躅了。姑姑見此悄悄退出,幫爺倆掩上門。
柳石堂若無其事地收回手,依然眉開眼笑。“阿鈞,爸爸都不知道你什麼時候來,沒派車去接你,讓你一路辛苦。其實你不用來,你看,爸爸什麼事兒都沒,醫生還讓我明天下床試試走路。來,喝可樂,連你姑姑都還記得你愛喝百事可樂,你自己來拿。還有柿餅、豆酥糖、綠豆糕……”
柳鈞滿心波濤洶湧,可是擋不住爸爸洶洶來襲的關懷,尤其是爸爸的若無其事更讓他無法沒有表示,他索性搬方凳坐到爸爸床頭,抓一瓶可樂打開,猛灌兩口才道:“宏明去接我了,他還是那麼周到。聽了他對你病情的介紹,我才放心下來。”
柳石堂隻顧著打量自己健康壯碩的寶貝兒子,嘴裏滿不在乎地道:“錢宏英做人上路。”
柳鈞揣摩了下爸爸身體的承受度,才道:“爸爸,有錢不是一切,你可不可以學會尊重別人,真正愛護別人。”
“這事已經過去,我養活他們錢家,錢宏明不該今天又抓你告狀。阿鈞,爸爸隻對不起你媽和你。”
“宏明沒有告狀,他不是那種人。”
“他什麼人,他打小比你多一個心眼,要不然他不會一邊跟你稱兄道弟,一邊拿我手裏的錢上學讀書。我不欠他們錢家,錢宏英比誰都有數。”
“爸,可是生活並不隻是交易,有些事情需要放棄利益來對待。”
“傻話,沒有利益開道,你走哪兒都不行。這世上我隻跟你不講利益,我的都是你的,你的我不會問你拿。”
“那麼媽媽呢?你是逼瘋逼死媽媽的主凶,那時候錢宏英才二十來歲,該負主要責任的是你。你可以拿什麼利益來交換媽媽的生命?你以前不尊重媽媽,現在又不尊重錢宏英!”
柳石堂有萬千理由,可是看著激動的兒子,他毫不猶豫將所有理由吞回肚子。“我最對不起你和你媽。我經常想起你媽,尤其是這回生病時候,要是你媽在的話……”他將本來急切地對著兒子坐的身子擺回靠枕,長歎一聲,“阿鈞,你看爸爸老了沒有。”
見爸爸忽然無力起來,柳鈞頓時失去所有意氣,關切地探身抓住爸爸的手,檢查爸爸脈搏。“爸爸沒老,而且小中風也沒打倒爸爸。”
柳石堂滿心喜歡,可已不敢造次,“老了,你看不出來。現在爸爸特別會想起過去的日子,想我們過去住的宿舍平屋,想夏天帶著你遊泳,想你媽蹲河邊洗衣服監視我不許欺負你,想你學什麼都比別人快,連遊泳都不用我教,下水就沒嗆過水。經常夜裏想得睡不著覺,睡著了做夢還是你們。阿鈞,你在德國有沒有想爸爸?”
柳鈞低下頭去,他在德國恨爸爸,豈肯想他。可他不願撒謊。
柳石堂沒有計較,他一生病兒子就回來,他已經滿足。“爸爸體力也大不如前。去年開始市道一直不好,出口的單子噌噌往下掉,我每天愁,今天愁工資發不出,明天愁貨款討不回,後天愁沒米下鍋,愁死了。這不,稅務又來找我,說我這個月再沒利潤的話,要把我的一般納稅人資格取消,怎麼說好話都沒用,你爸隻有眼睛翻白進醫院了。這一把老骨頭都不經打啦。可是,工廠怎麼能變成小規模納稅人呢,那不是要我死嗎。這幾天會計已經做好年報,我躺病床上也不安心,不敢讓會計去交年報,交了評定下來,準定變成小規模納稅人。愁啊……”
柳鈞聽得雲裏霧裏,基本上算知道爸爸是急火攻心倒下,但那什麼大規模小規模納稅人,他卻一點都不懂。“如果達不到要求,轉為小規模納稅人就轉唄,我們以後好好做,再爭取做那個大規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