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再見1 05(2 / 3)

聲音顯得空曠,就好像我被囚禁在一個巨大的猶如迷宮一般的地牢中,而外麵已經是世界末日了。即便我聽到了腳步聲在朝我的房間逼近,我也不認為來的是一個人。

我瞪大了眼睛盯著鐵門,開始拚命地想掙脫手銬。我記得我掙脫手銬的最好成績是五秒多,可這一次不論我用什麼方法,都無濟於事。此刻,我就像一隻被捆綁在案板上的羔羊,任人宰割。

一陣鐵鏈的撞擊聲,那扇鐵門打開了。進來三個警察,我認得領頭的那個,就是他給我鼻子上來了一槍托,把我打暈的。他站在我麵前看了我一會兒,對兩個手下使了個眼色就轉身離開了。那兩個警察一人用槍在三米開外對著我,另外一個解開我的手銬,把我的雙手從背後反銬起來。

我跟著他們出了這間屋子,每走一步都震得我鼻子生疼,眼淚、鼻血跟著往外湧。穿過了一條長長的走廊,走廊的盡頭是一扇彈簧門。他們推開那扇門的時候,刺眼的陽光讓我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別過頭躲避著強光。背後的警察用槍管戳著推了我一下,我跟著出了門。

應該是要提審我了,我迅速在大腦裏開始整理所有的信息,以應對可能將要麵對的問題。

大概想了一圈之後,兩個問題出現在我心中的案頭上:一、我該如何解釋我一個人打了三個人,而且可能還死了兩個;二、我該認多少罪?

在這個陌生的國度,我無法評估我所犯的罪夠得上什麼罪名,能夠判多少年,在哪裏服刑?萬一罪名不夠,我再跑去跟程建邦成為獄友,那這次任務就真成笑話了。想象著跟程建邦關在同一座監獄裏,每天大眼瞪小眼的情形,我忍不住苦笑了一下,麵部肌肉隨著笑帶動了鼻子,又是一陣劇烈的酸痛,逼出了我更多的眼淚。

滿臉淚痕的我被帶到了審訊室,我不知道自己變成了什麼樣子,我很想洗把臉。掃視了一圈那間審訊室,沒有任何能判斷是什麼時間的日曆、掛曆或者其他東西,我很自覺地坐到那張一看就是為我準備的椅子上。

對麵的桌子上堆著我放在旅館裏的所有行李,早已被他們翻得亂七八糟。好在那些東西沒有一件能夠說明我的來路,或者說,僅憑那些東西,懷疑我是一個非法越境者都很難。

在問過我的國籍、姓名和年齡之類的基本信息後,審訊進入了主題。從他們口中,我得知被我打的人兩死兩重傷。

“兩死兩重傷?”我說,“你們記錯了,我隻打了三個人。”

他們不允許我說話,接著向我陳述事態的嚴重性:一共死了兩個人,另外兩個被鑒定為重傷,其中之一舌頭和喉管嚴重受損,不僅不能再說話,就連咀嚼、吞咽和呼吸都有嚴重的障礙,還有部分玻璃碴兒從上頜戳進了鼻腔,具體造成了多大損傷還需要繼續觀察。另外一個身體多處受傷,中度腦震蕩。

我明白了,他們是把阿來的傷也算到了我的頭上。那個身體多處受傷、中度腦震蕩的就是阿來,那個我救了他的命的人。

不等我辯解,他們又問我來這裏做什麼。我說是來旅遊。我不知道他們對這個回答是否滿意,看起來他們對這個根本不在乎。我想,一定是這種地方有太多來路不明的人了。最後,他們讓我詳細敘述那天的經過。

我想,周亞迪殺了人隻是被判刑,而我殺了兩個人,還有一個重傷,要比他嚴重,為了盡量接近他的罪行,我必須得拿見義勇為來說事。不然,我擔心萬一罪行太過嚴重,會被關到一座看守更加嚴密的監獄去,那麼我就真的麻煩大了。

我說,我隻是路過,看到有三個人在下死手打那個阿來,看不過勸了兩句。誰知道那個後來口腔嚴重受損的人,先出手用可樂瓶砸了我的頭。我說到這裏,低頭給他們展示了傷口。另外兩個人要上來置我於死地,我出於自衛才還手,沒想到出了人命。說到這兒,我盡可能地表現出了極大的後悔和悲哀。

他們聽完我的陳詞後有些不耐煩,丟給我一份中文的筆錄,讓我看完趕緊簽字。看那意思,根本不想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我拿過那份筆錄一看,傻了眼。根據那份筆錄,我是一個喝了酒後尋釁滋事的混混,包括阿來的那一身傷都是我打的。

我說我想見一見阿來,跟他當麵對質。因為如果按照這份筆錄,我的罪行就不僅是用惡劣來形容了,而是恐怖。根據我對那座監獄的觀察,規模不像能關押一個這般危險的罪犯的地方:一個喝醉以後赤手空拳跟四個青壯年動手,用極端殘忍的方法打死兩人、重傷一人、致殘一人的凶徒。

我的懇求獲得準許,阿來很快被人用輪椅推了進來,但是從進門後,他就一直不敢看我的眼睛。

看到他的樣子,我心裏也有了數。我想,對質也許沒有必要了,他的架勢已經告訴我,我注定要被扣上這頂殘忍至極的凶徒的帽子了。如果他都能這樣,那麼那些當時圍觀的所謂目擊者,更不會有人站出來為我說一句話了。

我想起當時阿來拽著我,讓我趕緊離開,說那些人是有背景的話不是一句空話。什麼樣的背景我不關心,我現在最關心的是,這樣的罪名到底能將我置於何地。

如果能明確告訴我,我簽了字,就可以被判到那座目標監獄裏服刑,那我會毫不猶豫地在那份筆錄上寫上我的名字。問題是現在我不能判斷這裏麵的輕重,猶豫再三,我還是沒有在那份筆錄上簽字。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故意躲避我的視線的阿來,我希望他能看我一眼,希望他能說句公道話。這句公道話影響的並不是我的刑期這麼簡單,而是國內每年數百公斤毒品的運售網絡。但我什麼都不能說,我隻能希望他的良心能戰勝他的膽怯。

接下來的兩天,我又被提審了幾次,我堅持我是見義勇為並正當防衛的說法。其實我已經做好了刑訊逼供的準備,不過除了那個被我打過的警察過來把我狠狠地揍了一頓之外,沒有其他人再來找我。

我的臉被那警察打腫了,嘴巴合不攏,不停地流著口水,好在我自己在牢房裏時,他們不再銬住我的手。我可以驅趕成群的饑餓的蚊子,還能摸摸自己的臉,想象自己現在狼狽的模樣。我發愁的是和程建邦約好了要見麵的,現在他見不到我說不定會怎麼想,會不會情急之下暴露身份?那樣的話,全盤計劃會全部落空,這邊的毒梟接到消息後自然會加強防範,今後再走這條路恐怕會難上加難。

不知道還要被關多久才會把我送上法庭,也不知道被法庭審判後的結果是什麼,甚至不知道自己這樣到底在堅持什麼,因為我根本無法確定那份筆錄能給我或者整個任務帶來什麼。

我在努力地與傷痛和蚊蟲的叮咬抗爭著,試圖讓自己睡去。我能給予自己的隻有盡量休息,不然傷勢會加速消耗我的體力和精力,吞噬健康。我不想讓我的反應變得遲鈍,更不想一旦如願進入那座監獄後,因不能自保而被活活打死。

我是個戰士,我得去戰鬥。我不能倒下,至少,不能倒在這裏。

我不斷地在心中默念這句話為自己打氣,挨過那些漫長的黑夜。

警察再次將我帶出牢房,我發現換了一條路,沒有去之前的那間審訊室,而是上了一輛封閉了車窗的囚車。同時我也發現,我的行動開始變得遲緩,每走一步都特別費力,腦袋昏昏沉沉的。我忍住沒有去觸碰自己的額頭,我不想承認自己已經發燒這個現實,因為那說明我的身體出現了嚴重的炎症。

坐在顛簸的囚車裏,我閉著眼,幻想自己指揮著體內億萬的白細胞在與病毒殊死搏鬥。效果似乎並不太好,我開始嘔吐,但吐不出什麼東西。不知道過了多久,車子停了下來,車門打開時我沒有力氣站起身來。我掙紮著抓著車內的把手,剛爬到門口,手一軟一頭栽了下去,啃了一嘴的腥鹹的泥土,我居然連吐掉嘴裏泥土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突然想起那晚,在那個廢棄的礦場裏,鄭勇和寧誌張開嘴低著頭,用流出的口水帶走嘴裏的泥沙。我翻轉過身體躺在地上,對著天空“哈哈”地笑了兩下,就被混濁的口水和泥沙嗆住了。

我被抬上擔架的時候拚命地側過身子咳嗽,蒙矓間看到了醫院的紅十字,我想,我有救了,隨即舒了一口氣,放鬆了精神。恍恍惚惚中,不知道被人搬來搬去多少次,也不知道挨了多少針,仿佛還有人在喂我食物和水。

我看到了雪白的床單和毯子,咬著牙睜開眼,努力讓自己意識清醒,隻為了驗證這一切是真的。當得知我的確是在醫院的病房裏,的確有護士在給我打針喂藥後,我再一次踏實地睡了過去,什麼都沒有夢到。

那是一個近乎完美的早晨,如果不是手上戴著手銬,我幾乎就要笑出來了。我試著活動了一下全身,雖然還有些酸痛,但那種痛楚很清晰,我清晰地知道那些疼痛的位置和嚴重與否。

這是一個好兆頭,我正在快速地恢複。

在那家醫院裏治療休養了兩天後,我被送上了法庭。

檢察官宣讀了我的罪狀,我堅持我是見義勇為引來了致命的襲擊,才出手防衛。阿來出庭時依舊沒有看我一眼,低著頭回答完檢察官的問題後,低著頭指認我,最後低著頭退庭。

我知道,在這個法庭上,我唯一能做的隻有最後聽取宣判結果了,其他都已經跟我無關了。所以,當法官起身宣判時,我閉上了眼睛,我唯一希望的是能夠被判進那座監獄服刑。可當聽到法官最後的宣判後,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

我蒙了。

被帶到一間牢房後,我確定了我聽到的是真的。因為那間牢房設施很好,好得讓我害怕。我想,我隻能告訴他們我的真實來曆了,我再一次將任務搞砸了,可能這次搞砸的是一個很大的計劃。

可又能怎麼樣呢?現在,我需要組織帶我離開這裏,我願意為此次任務付出我的生命,但不是因為這樣的事屈死在異國他鄉。

我想起自己曾經槍斃死刑犯的情景,我無法接受自己有一天會被五花大綁,跪在某個偏僻的地方,被人一槍打碎我的頭顱。

我想,程建邦或者徐衛東知道我現在的處境一定會理解我,並且搭救我的吧,他們也會覺得相對而言,我的生命會更重要吧。一定是這樣的,就像我希望不惜一切代價換回戰友的生命一樣,他們一定也是這麼想的。

我在這裏殺了三個人,判我死刑也不冤。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我為了保全自己的生命,決定暴露自己放棄任務而找的借口。或許,隻是我一廂情願而已。這樣一個計劃、這樣一個任務就算全盤順利,也一定會有人流血,有人犧牲。並不是每個人都會死得那麼壯烈,憑什麼那個人不能是我?憑什麼我會比別人特殊?

我再次想起鄭勇,我沒什麼地方比他特殊,他卻犧牲在第一次任務中。還有孫強,他比我更出色,卻為了掩護自己的戰友而犧牲。

我能活下來,難道隻是為了活得比他們長?我今天能在這裏呼吸,不正是鄭勇、孫強這樣的戰友付出生命換來的嗎?如果現在的我不能像他們那樣,為了別人而將生死置之度外,我又如何去麵對我自己?

程建邦說得對,要相信上級,尤其在惡劣的條件下。我堅信上級為了這個計劃所做的工作遠遠不隻我看到的這麼簡單,一定花費了大把的人力、物力以及時間。或者已經有前輩打入了金三角,如果我此時暴露自己,暴露這個計劃,那一定會給整個參與這個計劃的人一次慘重的打擊。

所以我不能那麼做,就當我在這次任務中,為其他戰友做了一塊墊腳石吧。

我想,當徐衛東知道我在這裏被執行死刑的消息,一定會理解我,也會認可並讚許我的做法,更會在我的追悼會上,對著我的遺像敬個軍禮吧。

3

他們沒有通知我行刑的時間,這令我十分抓狂。我說不清對那一刻的到來,是期盼還是害怕。

每當他們把餐食從門外放進來的時候,我都不敢直接去看,而是屏住呼吸,閉著眼,一點點地睜開眼睛去看那食物是不是忽然變得豐盛起來。如果變得豐盛,我知道那頓飯就叫作斷頭飯,是我的死亡通知書。

如果和上一頓一樣,那麼可以斷定我還能在這個世上苟延殘喘一陣。就像今天的午餐,和昨天的午餐內容沒什麼變化。我舒了一口氣,狼吞虎咽地塞下飯菜,打著飽嗝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等下一頓。

我剛躺下不到五分鍾,獄警來打開了牢門,給我戴上手銬和腳鐐,示意我跟他走。我說:“去哪兒?”

那獄警看了我一眼,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用下巴指了指外麵,示意我快點兒。氣氛有些不對,難道這鬼地方連頓斷頭飯也不給吃,就要拉出去槍斃嗎?

我說:“剛才那頓不算,我還沒點菜呢。”我想,如果獄警上來給我一下子就好了,至少能證明這不是去奔赴刑場。人們對將要死的人總會表現出更高的容忍度,會格外同情。那獄警隻是站在門外,拿著槍繼續催我。

我說:“是你來執行嗎?你能離得近一些開槍嗎?對準我的後腦,我張開嘴,讓子彈穿過我的後腦從張開的嘴裏飛出去,那樣我的死相會好一點兒。”我可不想自己的臉上有個槍眼,或者被子彈掀掉頭蓋骨。

見他還是沒有反應,我又說:“如果不是你,能不能麻煩你,把我的請求轉告行刑的人?連頓好飯都沒有,這點兒要求總不過分吧?”

他隻是一個勁兒地用動作催我,對我的請求表現得無動於衷。我心想完蛋了,這人可能聽不懂中國話。

我覺得再這麼耗下去也沒意思,除了讓人覺得我貪生怕死之外,毫無一點兒幫助。將來為我恢複名譽的時候,不知道他們會怎麼說。我不想徐衛東聽到我臨死前有懦弱的表現,我希望檔案裏能對得起“英勇無畏”四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