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必須一槍斃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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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初夏,我即將從軍校畢業的前夕,學校來了一位神秘的領導。
因為臨近畢業,幾乎每晚我們都會偷偷聊到很晚。我還記得那晚臥談會的主題是衛生隊裏新來的幾個女護士,我們聊到夜裏一點才陸續睡去。
剛睡著沒多久,一陣尖厲的哨聲驟然響起,我的意識還停在美夢裏,身體卻像觸了電似的從床上彈起來。整個宿舍開鍋一樣嘈雜,窸窸窣窣穿衣服的聲音、手忙腳亂扣武裝帶的聲音、蹲在床上找東西的聲音摻雜在一起。有人一邊打著哈欠一邊嘟囔著:“這都快畢業了,怎麼還來這套?”
這些年在軍校裏,這哨聲簡直成了我們的噩夢。甭管你是在刷牙還是洗澡,就算上廁所尿到一半,隻要哨聲響起,就必須在三分鍾內武裝完畢,打好背包站在樓下。以至於就算是放假回家,窗外有小孩吹哨,渾身都會立刻緊繃起來。
作為還有三個月就畢業的我們,已經很少有緊急集合的情況了,我們也都在夜裏慢慢地放鬆了神經,沒想到今天又來了這麼一出。拜這些年所賜,我練出一個絕技:從聽到哨聲開始,起床,套上褲子一直到打背包,再到檢查著裝,最後飛速跑到樓下,全程不用睜眼一氣嗬成。
我和其他104名同學飛快地站到操場上,標準間距三步列隊站好後,極不情願地睜開眼,才注意到教官身邊站著一位校領導,還有一位從來沒見過的首長,憑借微弱的光線隻能看到他肩上的大校軍銜。
我隱約感覺到,這一天的緊急集合非比尋常。
黨委書記和那位麵生的首長低聲交談了幾句後,首長微低著頭背著手走進隊列裏,像是在小樹林裏散步似的,偶爾停下來好像在思考什麼事,停不了幾秒又繼續在隊列裏穿行。
他從我麵前一共路過了四次,每次我都加倍繃直背脊抬著下巴。
他中等身材,我斜眼偷偷瞥過去,隻能看到他帽簷下露出的鼻梁。
出什麼事了?難道有誰闖了禍,上麵派人來徹查?那這得多大的過錯啊。我心裏七七八八地想著,天色一點點亮起來。
升旗的旗手護著國旗正步從我們隊前經過,朝升旗台走去,起床的號聲這才響了起來。
那首長走出了隊列,打開手裏的本子唰唰寫了一通,撕下來遞給校領導,他們相互行了個軍禮就低著頭離開了。書記看看手裏的紙,抬眼看了看我們,大聲說道:“我點到的同學出列!一排第一、第四,二排第三、第六……”
我被點到了!
我頓時明白,首長是來挑人的。
站了一個多小時,腿已經有點兒發木,我正步出列走到隊伍前麵,跟其他19名同學站成一列。我掃了一眼與我一同被挑出來的同學,希望能找出我們的共同點,但很快就死心了。就成績而言,我們這20人可謂遍布上中下三個級別:既有全能型的優等生,也有年年墊底的老末;既有成績不高不低的中遊“砥柱”,也有成績毫無邏輯上躥下跳讓教官心髒不適的跳躍生。
大家一定都揣著很多疑問,有人已經忍不住互相交換疑惑的眼色。但條例明確規定,不該問的不問,不該說的不說。
我隻能靜等答案,也有可能,永遠都不能得到答案。
接下來,我們被那位首長不知以什麼標準又篩了四次。在這個過程中,文沒有理論考試,武沒有體能測試,隻是挨個兒找我們聊天。後來我和其他同學聊起,發現他和每個人每次談話的主題都各不相同,天南海北,甚至上一個問題跟下一個問題完全不挨著。
聊天過程中,他始終保持著一個表情,就是沒有表情。因此根本無從判斷什麼是正確答案,所以在回答問題時,隻能憑著自己的本能迅速地做出回答。以前比武練兵也好,理論考試也好,誰不服誰想較勁兒也有個明確的指標。這次想創先爭優,卻根本連分數線都不設。
一周後,我再次來到他在學院的臨時辦公室,屋裏多了兩個我的同學:一排的寧誌和三排的鄭勇。
這位神秘莫測的首長坐在辦公桌後,手裏拿著幾個文件夾,言簡意賅地對我們說:“我奉命組建特案組,你們三人的各項條件均最符合或最接近我的選拔標準。你們每人有機會問我一個問題,沒問題就準備就位。”他說話聲音很低,但是很有力。
我心中一陣狂喜,幾乎要笑了出來。我終於留到了最後!這幾年,我們每個人最擔心的就是畢業後會被分配到城市執勤,或是派到邊疆派出所去。如今我顯然將要提前告別這種擔心,心情真是大好。
什麼是特案組?有多少人?執行什麼任務?……我腦中瞬間湧出無數個問題,可首長說得很明白,每人隻能提一個問題。如果想知道這個特案組到底有多重要,最簡單的辦法就是看看它屬誰管。我組織了一下語言,問道:“特案組向誰負責?”
首長說:“向我負責。”
一時間,我無法判斷這個答案的分量。可惜每人隻能問一個問題,我隻能把希望寄托在寧誌和鄭勇的問題上了。
寧誌的問題是:“什麼是特案?”
我用餘光瞥了他一眼,我們不同班,沒怎麼打過交道。他的問題很棒,也是我最想知道的問題之一:我們不擔心特案太特別,而是擔心特案不夠特。四年軍校上到如今,每天按時出操以及教程上枯燥的訓練模式早已滿足不了我們,最大的樂趣就是聽教官講稀奇古怪的真實案例。
首長回答說:“公安部門處理不了,軍方又不便出麵,嚴重危害國家和人民安全的案件。”
寧誌的表情顯然對這個答案也不夠滿意,繼續追問又是不被允許的,他瞄了一眼鄭勇,意思是讓鄭勇接著問。鄭勇問的是:“裝備是什麼級別?”
首長說:“特級。”
鄭勇一個立正:“沒問題了。”
我和寧誌趕緊也跟著立正挺胸說:“沒問題了。”
首長遞給我們一人一個文件夾,說:“這是你們進入特案組前宣誓的誓言,你們仔細看清楚每一個字。如果做不到現在就放棄,絕對不能有一點兒勉強。”
我默念著紙上的一字一句,心裏翻江倒海血脈僨張,我知道他倆跟我一樣,恨不得立刻就能得到一個任務來證實我們有決心、有能力兌現這紙上的誓言——其實從進入這所院校穿上這身軍裝起,我們就已經做好了這種準備。
我們不約而同地立正敬禮,表示已經準備好了。
就這樣,1996年初夏的一個下午,我們站在學校小禮堂的主席台上,在校黨委書記的見證下,麵對著國旗、黨旗宣誓:“我是中國人民武裝警察特案組警員。我宣誓,絕對服從中國共產黨的領導;忠於祖國,忠於人民;服從命令、嚴守紀律、英勇戰鬥;不怕犧牲、忠於職守;堅決完成任務;在任何情況下,絕不背叛祖國,絕不叛離武警部隊。”
首長靜靜地站在一旁,等我們宣誓完成,走過來站在我們麵前,足足盯著我們看了有五分鍾,看得我們渾身發毛後才緩緩說:“從現在起,你們和我,既是同事,也是戰友。我叫徐衛東,是你們的直接上級,你們可以叫我老徐,也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說完,他上前和我們挨個兒握手。我習慣性地想敬軍禮,他狠狠地在我抬起的胳膊上打了一下:“從這裏出去以後,你們將脫下軍裝,我不允許你們身上再有明顯的軍姿出現。”
從禮堂出來後,徐衛東給我們下了第一個命令:不能和任何人打招呼,十五分鍾內收拾好行裝。
二十分鍾後,我們坐上一輛掛著地方牌照很不起眼的轎車,離開了學院。我們三人不約而同地回頭朝越來越遠的學校大門眺望,直到車子轉了一個彎,再也看不到了,我們才扭過頭。
2
我們被直接拉到位於密雲深山裏的一個訓練基地,除了吃飯睡覺,所有的時間都用來看幻燈片、錄像和卷宗。內容大多是境外毒品、槍支走私和製售的情況資料,還有案件多發地,尤其是西北、西南幾省的人文和地理。
開始一段時間還覺得新鮮,尤其是那些重大案件的圖像資料,看得我們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恨不得立刻奔赴第一現場跟犯罪分子真刀真槍地大幹一場,然後領功、受獎、鮮花、掌聲……可日子一久,慢慢就覺得膩了。麵對著四周巍巍的大山,一天天地數著日子,我們甚至開始懷疑領導是否已經忘了我們這檔子事了。
鄭勇像個泄了氣的皮球,得空就對著我和寧誌直呼上當。他是南方人,卻長了個五大三粗的骨架,酷愛北方的一切吃食,尤其是羊肉和煎餅。午飯時候他又在一旁望著窗外唉聲歎氣,我隻好安慰他說:“這裏夥食比學校好多了,有很正點的內蒙羊腿肉吃。哦,這裏沒煎餅餜子,回頭咱去天津,吃最正宗的。”
鄭勇把筷子一蹾,衝我翻白眼:“合著我就是為吃幹這個的?”
寧誌哈哈一笑,正要說什麼,突然撂下碗筷筆挺地站了起來。
徐衛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我們麵前,我和鄭勇還沒來得及站起來,徐衛東照著寧誌的腿上就踹了一腳,指著我們說:“來之前我怎麼跟你們說的?動不動就立正的毛病怎麼還沒改?再讓我看到一次,就都給我滾回學校去。”他冷冷地瞪了我們一眼說,“跟我走。”
我們趕緊跟在他身後出門,上了他的車。徐衛東把車開得飛快,一路無話狂飆了三個小時,半夜時分到了內蒙古伊克昭盟(鄂爾多斯市的舊稱),住進了當地支隊的招待所待命。
鄭勇興奮異常,整晚喋喋不休,臨睡前在被窩裏枕著自己胳膊看著天花板,嘿嘿地樂著說:“看到沒?活兒來了!你們猜是什麼類型的任務?”
寧誌淡淡地說:“我估計是演習。”
盡管我對這次任務也一無所知,但直覺告訴我,我等的這一天終於來了。肯定是很重要的任務等我們去完成。我也興奮,更多的卻是不安。
這是一種對於未知事物的惶恐,徐衛東兩個月前從105個學員裏選出我們三個來的時候,我就有過這樣惶恐的感覺。我太知道自己的分量了,論體能、論謀略我排不到前三十,寧誌和鄭勇跟我是半斤對八兩。我們到底有什麼特別的地方讓徐衛東把我們挑出來?我總想從徐衛東的一言一行裏找出點兒邏輯來,但他除了走路帶風、老皺著眉、說話聲音特別低之外,本身也沒什麼特別之處。
鄭勇和寧誌還在漫無邊際且毫無根據地猜測著任務,我不想參與,閉著眼又睡不著,不由得想起了兩個月前的那個深夜。
那是我們第一次見到徐衛東。
也是在淩晨的這個點兒,他用緊急集合哨把我們集合在操場上,我、寧誌和鄭勇三人從此就走上了一條注定跟其他同學不一樣的道路。
徐衛東敲門叫醒我們時,窗外還是黑漆漆的,我看了眼手表,淩晨四點。
三分鍾內收拾利索後,徐衛東開車拉著我們出市區往西,奔了五十公裏左右後車子下了公路,感覺是進了一片荒無人煙的沙地。
車停在一個三麵都有沙坡的隘口上,徐衛東熄了燈,扔給我們一人一副大墨鏡和一個防爆頭盔,示意我們戴上。周遭本來就霧蒙蒙的,戴上墨鏡和頭盔後就更是什麼都看不清楚了,我們摸索著下了車。徐衛東掀開後備廂,說:“來,一人一支。”
後備廂裏有一個槍架,上麵赫然挺立著三支八一式自動步槍,在微弱的天光下泛著幽幽的藍光。徐衛東說:“上車檢查槍支彈藥,今天的任務是槍斃死刑犯。”
拿了槍正要抬腳上車的我一個趔趄差點兒絆倒。人形的靶子我打過,人形的人是真沒打過。盡管我們都清楚這是早晚的事,訓練時教官也一再提醒要把靶子當罪犯,每次我也會把準星後的靶子想象成一個有血有肉的大活人。真的聽到要荷槍實彈擊斃罪犯了,還是大吃一驚——在區區兩個月前,我們還隻是某指揮學院裏的普通學員。現在,因為眼前這個叫徐衛東的人,我們就成了死刑執行人,要用手中的槍去結束別人的生命。
盡管那些都是罪大惡極的死刑犯。
但這畢竟是殺人。
一陣汽車引擎的轟鳴聲把我拽回現實。我定了定神,見三輛依維柯囚車在八輛越野車的護送下已經到了現場。一個中尉軍官跑步到徐衛東麵前立正敬禮,遞給他一個文件夾。徐衛東唰唰簽完字,軍官接過,轉身朝囚車跑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