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下並沒掌燈,樓梯也略顯窄了一些,但卻並沒什麼異樣。尉遲鷹走到小樓中唯一亮著燈的房間,輕輕敲了敲門,一個甜美溫柔的聲音道:“請進。”
尉遲鷹推開門,走了進去。遊目四顧,這間屋子麵北朝南,清冷的月光灑進屋內,遍地銀輝。
窗前一張黑漆小幾,幾上放著幾本黃綢包著的古書,窗側的壁櫥中放著文房四寶和一些書畫卷軸。雪白的粉壁上,斜斜掛著一枝翠綠欲滴的洞簫和一柄纏著黃色絲穗的連鞘長劍,整個房間顯得樸素、淡然、而又雅致。
令尉遲鷹更感意外的是,房內也並無他所料想的劍山火海,殺手刺客,隻有一個雲發高挽、長裙曳地的蒙麵女郎。
她穿著一身淺藍色的緊身衣裙,曲線起伏,勾勒出身材的婀娜多姿。臉上蒙著一方藍色絲巾,使人無法看清她的廬山真麵目。但仍可見她的一雙幽邃明澈的鳳目,明淨清澈,在月色燈火映射下,卻如一顆黑寶石般晶瑩璀璨。
一見尉遲鷹進房,蒙麵女郎已盈盈拜倒,輕聲道:“賤妾見過大人。”尉遲鷹目光一閃,回禮道:“請勿多禮。如此說,姑娘認得在下是誰?”
蒙麵女郎幽幽道:“大人英名,早已傳遍天下。長安萬民,識得大人的,隻怕也不止賤妾一人。”尉遲鷹微微笑道:“姑娘真會說話。”頓了頓,又道:“姑娘既認得在下,那麼在下與姑娘想必也曾有一麵之緣。姑娘既使人邀在下至此,為何卻又以黑紗蒙麵?”
蒙麵女郎道:“請大人見諒,賤妾雖見過大人,但大人卻未曾見過賤妾。或者說,大人未曾留意過。”尉遲鷹一笑道:“如此說來,姑娘更應解下麵紗,讓在下一睹芳容才是。”
蒙麵女郎輕抬玉腕,掠了一下鬢邊柔發,歉然道:“大人是賤妾誠心邀至的貴客,大人但有吩咐,賤妾無有不依,隻有這一件,賤妾無法答允,尚請大人見諒。”
尉遲鷹淡淡道:“姑娘既有苦衷,在下也不敢強求。隻不過在下與姑娘平素並無交往,姑娘如此盛情相邀,卻是所為何事?”
蒙麵女郎不答,卻道:“佳客遠來,尚未落座奉茶,此妾之過也。”尉遲鷹一笑,在一張斜披錦緞的椅子上坐下。那女郎盈盈淺笑,隨即奉上一杯熱氣嫋嫋的香茶。
尉遲鷹接過茶碗,揭開碗蓋,幾片翠玉般的茶葉在綠瑩瑩的水中上下沉浮,清香襲人,他釅釅地吹了口氣,卻並沒喝,又將茶碗放了回去。
蒙麵女郎靜靜凝視著尉遲鷹,目光幽深,似乎正有一件大事難於決斷,又似乎有一件什麼事而羞於啟齒。尉遲鷹默默地凝視著她,卻也並不多問。他知道,不管自己問與不問,蒙麵女郎都會將她的用意告訴自己。
果然,沉默了好一會,那蒙麵女郎幽幽道:“妾之所以不顧千秋笑柄,冒然請大人前來,實是出於無奈,因為賤妾有一樁誓言,是和大人有關的。”
尉遲鷹劍眉微微一挑,便想問她有什麼誓言會和自己有關。但口齒一動,卻又將即將出口的話咽了回去。
隻聽她續道:“這樁誓言若不能完成,賤妾便寢食難安。但大人與賤妾素無往來,怎生完成心願?總算上蒼有眼,今日元宵佳節,大人也會前來觀燈。賤妾在樓上觀燈之際,察覺大人也在人群內,這才冒昧請大人前來。”
尉遲鷹點點頭,問道:“姑娘說請在下前來,是為完成一樁心願,敢問是何心願?”蒙麵女郎沉吟了一下,忽道:“宇文護可是大人親手所殺?”尉遲鷹心中一凜,淡淡一笑,道:“不錯,宇文護是我所殺。姑娘問這話,莫非這心願和宇文護也有幹係?”
蒙麵女郎嬌軀忽然輕輕顫抖起來,目光中射出深切的仇恨和痛苦。好一會,她才顫聲道:“大人猜的不錯。昔年賤妾滿門老幼四十七人,均為宇文護這老賊所殺,所餘者惟妾一人。妾之所以忍辱偷生二十載,正是為了能有一天親眼看看老賊惡貫滿盈之時。”
尉遲鷹輕歎一聲。從蒙麵女郎的神情中,他判斷她說的是實情。他能理解,複仇的確是能令人忍辱偷生,在任何艱苦環境下掙紮活下去的動力之一。何況是滿門被殺的血海深仇?
過了好一會,蒙麵女郎神情漸趨平靜,緩緩說道:“本來,妾身想自己去殺掉那奸賊,親手為父兄親人報仇。但妾一介女流,手無縛雞之力,又無權無勢,能僥幸活下來已經不易,如何能報此血海深仇?妾身隻有日日夜夜祈禱上蒼,對天發誓,隻要有人能殺得了那老賊,為妾身報此血海深仇,妾身願用所有的一切,來報答他的大恩。”
尉遲鷹靜靜聽完,微微點頭,目光之中飽含同情,憐憫之意。若說先前他還有幾分疑忌之心,此刻聽了她這一番肺腑之言,均已消散。他也看出,這蒙麵女郎在談及舊事時,語音發抖,嬌軀輕顫,顯見語出至誠,絕不會是虛偽做作之人。
頓了頓,蒙麵女郎舉袖抹去美目中湧出的淚水,嫣然道:“妾初聞那奸賊死於大人劍下,心中歡欣之情,絕非言語所能描述。每日裏焚香禱告,祝君長命百歲,也曾想一履前言,以報大恩。但大人聖眷方隆,大富大貴。妾之微物,怎能入大人法眼?所幸薄柳之姿,尚仍完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