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麼一瞬,朝洛感覺到了身前這個人身上的陌生,自己從來沒有在竹青泉身上感覺到過戾氣,卻在那麼微小一瞬,如野獸一般蘇醒。

在自己知道他沒有死的那一刻,天知道她有多欣喜?她欣喜他並沒有死,也並沒有離開自己,而自己也永遠不會孤單一人。

可是……

他真的是自己要找的人嗎?

朝洛鬆開了用力擁抱住他的手,握緊拳頭緊了又緊。懷中的那兩塊玉佩在那一刹那變得冰涼徹骨,再無溫度,如同寒冷的堅冰,劈開熾熱的血肉,把整個人都凍結。

“你……?”朝洛語氣不穩地問。她知道竹青泉很會開玩笑,所以,或許這一次,也是一場玩笑。

自己曾經與他朝夕相處那麼多年,雖說不曾深入了解過他,但是他從不會隱瞞。

自己不願相信,更不敢相信。

朝洛袖中的手始終緊握,不敢鬆開。

她深知若這一切都是真的,那麼他此次前來是為了什麼。

竹青泉驀地感覺腰間一鬆,想來也是朝洛鬆開了抱著他的手臂。自己早就料想到,若是說了這些,恐怕她再也不會和自己花前月下,飲酒賦詩了。

不過,也罷……

“你沒有聽錯。”

幾個字如同魔咒一般在朝洛耳邊炸響,朝洛的身子僵了僵,許久都沒有動作,隻留風聲從耳邊劃過。

“為什麼?”千言萬語就隻剩下了這麼一句,並非無話,隻是一時之間竟無言以對。

他沒死,自己欣喜若狂。

原以為自己會和他長談一夜不眠,無論怎樣,自己都會相信,隻因為說話的人是他。

竹青泉抬手,撫上朝洛的臉頰,輕道,“你自己曾說過,有很多事情不會有答案,不是嗎?”

朝洛隻覺胸口一陣劇痛穿過心髒。

他這般說,是已經承認了一切?

可是為什麼還有隱隱的期待,期待他在否認?

“其實,你也應該早就知曉了,隻是你從來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不是嗎?”竹青泉溫潤的聲音傳入耳中,卻那樣令人驚心。

有那麼一瞬,朝洛曾懷疑來的人是不是竹青泉?或是自己太久沒有見他,以至於把人弄錯了?

此番行事太不像他。

一個人到底是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才能完完全全,徹底變成另外一個人?

兩句反問,足以打破朝洛對他剩下的臆想。

站在一旁的黯默如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隻當他們在敘舊,卻不想那一番“敘舊”,是他一生中最大的一個秘密。

“朝洛,等我一會兒。”竹青泉輕輕附在她的耳畔說道,然後一步一步向黯默如走去,順帶著摘下了臉上的麵具,一副足以魅惑眾生的臉,刹那掩蓋萬家燈火的光輝,帶著一絲慵懶和認真,他輕輕啟唇,道:“很久不見,我的……皇兄。”

朝洛低下頭,不知該如何敘說這種感情,她隻知道她的心很疼,知道自己該恨很多東西,到頭來卻終究不知道到底該恨誰。

黯默如有些震驚地看著眼前的人,很快又回神,帝王的謹慎讓他不敢大意,“朕的兄弟,就在前幾日全部……匿跡。”

竹青泉嘴唇微勾,似乎並沒有把這句話放在心上,啟唇道,“陛下可真認為自己是那個老皇帝的兒子?”盡管是先帝,但卻沒有任何的敬稱,從他口中說出來的話,卻又偏像是理所當然。

黯默如皺眉,若不是剛剛看著朝洛如此相信這個人,他隻怕馬上就會叫人將竹青泉攆出去,“足下何意?”雖然對先帝沒有任何好感,但是國家的麵子總要爭一爭。

“陛下何不……”

“住口!”朝洛打斷了竹青泉的話,轉身向二人走去,步伐緩慢,失了些底氣。

黯默如不解地將目光投向朝洛,他道現在還不明白究竟是什麼事情?為什麼朝洛要如此竭力阻止?

“你這又是何必……他總是要知道的,早一些,晚一些,又有什麼關係呢?”竹青泉長歎一聲,更多的,還是誌在必得的自信。

朝洛停下腳步,對著他,“我知道你今天來,是想做什麼,但是隻這一件事情,不要說。”抓住竹青泉的手,用力握緊。

竹青泉低下頭,苦笑一聲,“你……愛上他了麼?”沿著月光,將目光放到黯默如的身上,表情悠然,帶著點苦澀。

黯默如的眉頭一跳,眼眸中有不知名的情愫在月光的照射下變得熠熠發亮。

朝洛抓緊的手微微僵硬了會兒,似乎觸動到了心裏的那根最柔軟的弦,隨後又繼續抓緊,“這幾年,你是最懂我的人。”

竹青泉的眼神寂寞又溫柔。

“我不會隨意付諸自己的感情,更不會隨意地……愛上一個人!”

寬大龍袍下的右手微動,如同驚濤駭浪下的細小浪花。

竹青泉暗自苦笑一聲。

自己當然知道她不會輕易付出她自己的感情。

可是……真的如她自己所說麼?

若是真的,為什麼她重逢後的字字句句中都有維護他的意思?

為什麼在自己準備動手的時候阻止自己?

又為什麼在真相大白的時候,緊緊抓住自己的衣袖不放?

伸手將朝洛緊緊抓著衣袖的手慢慢地,一點一點,一寸一寸地推下,“朝洛,我信你。”

但恐怕,也隻此一次了。

盡管這是一個千瘡百孔的謊言,無法圓說。

“但是,我不能答應你。”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鑽入朝洛的耳中。

朝洛明白,在他把自己的手推下的那一刻就明白了一切,今日來這裏的事情,他終究都要完成,不論付出怎樣的代價,也不怕會犧牲多少人的性命和遍布多少方圓的血,即使這其中,有他兄弟的一滴,恐怕也不會再收手。

“是這樣。”平淡的三個字,打破了以往幾年他們之間的交情。

是了,她早就該明白的,在皇權鬥爭之中,永遠不會有所謂的親情存在。

黯默如站在一邊,硬生生地聽他們說了好久,即使這其中有多少曲折自己不知,但他並不傻,他很清楚接下來,大致會發生什麼事情。

竹青泉再上前一步,“想必您也應該知道我來這裏的目的,那麼……請容許我最後一次叫你……陛下……”

果然……

黯默如皺眉,心下約莫有了一個大概,這個人聲稱是自己的弟弟,自己本來還有所懷疑,但是……

這是她承認的事實,自己再怎麼懷疑,又怎麼可能去懷疑她?

她做事向來謹慎,容不得自己不信。

這個人此時前來無非就是為了要篡權,再加上他與自己的血緣關係,更容易得手……

自己絕對不是兒女情長的人,殺父弑兄,再多一個——又何妨?

但是……這是她選擇的人。

是她認定的人。

她曾經為他血誓,勢必將眾生踩於腳下,護她所愛之人。

黯默如聽風劃過耳畔,心下酸澀不已。

他終於明白——

兒女情長本無過,隻因自己帝王身!

雙眸睜開瞬間,淩厲的眼神閃過眼前,“你以為,你能贏過朕?”

竹青泉冷冷一笑,“是!”說完,拍了拍掌,下麵燈火一片,但顯然不是城中百姓的燈,士兵身上穿著不同於朝國的鎧甲,手中拿著鋒利無比的武器,顯然是來自蠻夷之地。

果然蓄謀已久!

隻要他一聲令下,恐怕就算是“天下三絕”之一的黯默如,也難以招架!

誰都不會想到,藏得最深的人,不是大皇子黯祁峰,而是從來沒有露過麵的——他!

“想必現在大殿內,各位大臣都已安然進入夢鄉,我已給他們準備了足夠睡上三日的迷魂香,不知您可否要來一些?”言下之意:就當這是一場夢,夢醒了,你依舊安然無恙。

不過是活著安然無恙,還是屍體安然無恙這就難說了。

皇權爭霸,從來不能容下弱者。

黯默如依舊負手,看著城下亟不可待的準備隨時衝進來的士兵,冷冷一笑,如同寒風一般淩冽的眼神從他們每一個人的身上掃過,“你以為,我會輸?”

“是!”肯定的答案下,是誌在必得的自信。

朝洛能感到身前兩個男人的刀鋒相向,自己阻止不了,也無法阻止。

當黯默如無比張揚霸氣地說出那兩句話時,她以為那一瞬站在自己麵前的人是輿歌,隨即一笑,嘲諷自己竟還想著他。

明明說過要忘記,卻終究忘得不幹淨。

“不過……”竹青泉看了朝洛一眼,“我倒願給陛下另一個機會。”箭弩拔張的瞬間,竹青泉突然提議,讓原本緊張的氣氛已進入白熱化階段。

“哦?”語調上揚,似乎來了點興趣。

“朝洛。”輕喚一聲。

心頭湧上一股很不好的預感。

“這次機會,由你來定,如何?”

果然……又是一場遊戲。

竹青泉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置於朝洛手心,“這把匕首上有劇毒。你若將這把匕首刺向我,那麼,我願退軍,並給你們一月時間調整,一月後兩軍大戰,勝者為王,敗者為寇。若是你……”

竹青泉一挑眉,故意停了停,用挑釁的目光看向黯默如,“若是你刺向他……那麼,我會立馬踏平這皇宮,將朝國覆滅。”

說完將匕首向朝洛推了推,隨即附在她耳畔說了些什麼,然後臉上慵懶的笑容越發燦爛如花。

反觀朝洛卻一臉凝重,緊緊握住那把匕首,不知如何。

自己該怎麼選?

這叫自己怎麼選?

佛說,相逢即是有緣,不論是有恩於你,還是有仇於你,都是一種緣分。

自己與這兩個男子相遇,便是上蒼賜予自己的一種緣分,怎麼忍心多加苛求?

如今卻要割舍一份,豈不違背上蒼旨意?

朝洛左手摸了摸這把匕首,她看不到這把鋒利的匕首在這月光照射下的冰冷,似乎還有著絲絲寒光,讓人驚悚。

好久……好久都沒有觸碰刀劍之類的東西了。

自從那年以後,在自己的記憶中,這些冰冷的,沒有血肉的東西便消失了蹤影,尋不得了。

這是多年之後,自己再一次觸碰這些冰冷的,不帶任何感情的兵器。

自己終是沒有錯的。

刀劍總會傷人,不過徒增仇恨與悲傷。

那鋒利的刀刃,似乎能將那寒氣攝入體內,將整個人都凍結,就如使劍的人一樣,冷漠無情。

“青泉……這麼多年,我從來沒有涉足過你的事情,我知道,你從來不會騙我。”

“你在血跡斑駁的屋裏失去氣息的時候,我曾立誓要四海匍匐於我腳下,於我叩拜。”

“也是那個時候,我下定決心會在我能選擇死的時候,好好地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