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能相信這孩子天生如此嗎?不,我不能相信。我曾經跟他待了整整一個下午,那是河南女人急著去廣州辦事把他撂給我的,她也隻能撂給我。我看見他狠命抱住母親的腿,要跟她去,他哭著,不肯鬆手。那場麵,很是生猛慘烈。河南女人猛地一扯,舉起他,他的腳懸空劇烈地踢騰著,她把他硬塞給了我,她絕情慣了的,指著他鼻子罵,正要揚手一耳光,被我擋住。她這才脫身。我把他放下,可他立在原地,不肯挪步,依然是決堤地哭喊,大雨滂沱般的氣勢。再一次,我蹲下來,陪著他。慢慢地,我的眼裏滿是淚花。直到他聲音喑啞,直到他疲憊地被我牽手走進我的屋子。這麼多次了,對他好,他無動於衷,沒有回饋我一個笑臉,甚至沒有回答我任何一句詢問。他跟我隔離著,他跟任何人隔離著,除了他的母親。
這樣打他,罵他,他依然是戀著那個人的。生死離別般的,要跟母親去,不鬆手。我似乎慢慢地懂得他一點點。一個長期目睹母親被父親暴打的孩子,還沒有學會如何去笑。記得一次,我和房東在他們的廝打中再次搶出了孩子,爭吵廝打聲平息了好久,我敲門去還他們的孩子,男人把門打開了,麵色有些局促和尷尬,他急急地上洗手間。女人衣衫不整地從床上下來,我看到她蓬亂著頭發,襯衫的扣子半開著。種種跡象表明,這對男女剛剛結束了一次瘋狂的交媾。是它結束了扭打,這暴力的巔峰,最終讓他們達到狂歡的極致,以致他們忘了過來接孩子。這對失控的男女,這樣的事件,不幸的孩子一定曾經目睹。他看到,他的父親對他的母親施暴,這樣的,那樣的。同時,我在一瞬間感受到,性,這結實的紐帶,牢牢地拴住了這對男女,這瘋狂的肉體之歡,蕩滌著他們那太多的咬牙切齒的、勢不兩立的怨恨,而後,一切冰封瓦解。
他終於止住了哭。我拿出彩筆,他在上麵工工整整地寫出了阿拉伯數字,123456789,這是母親教他的,他寫滿了一整張,密密麻麻,五彩繽紛的,真是好看。5字,彎鉤鉤反了,全朝左,我接過筆,重新給他寫了一個朝右的,他看了看,照著樣子,也寫了一個朝右的。我對他豎起了大拇指。我又拿出了一張,他畫了一張臉,卷發,還畫了連衣裙,那連衣裙上有耳朵一樣的花邊。這時,他指著那畫,跟我說了唯一的一句話:媽——媽。他發出一個音節,重疊著,既清晰又混沌,仿佛要衝破什麼,沒衝開,有點受阻,不太確定不太穩當的樣子,這聲音好像來自他的靈魂深處,顯出不確定性的孤單。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流出來了,起身拿出一瓶酸奶放到他麵前。他不再抗拒我靠近他,我指著畫上連衣裙的花邊嘖嘖地讚,說:美,美。他抬頭看了我一眼,依然是沒有笑。他是懂的。我看著他,心裏突然踏實起來,這是個正常的孩子,他懂得美,他知道愛。但是……我不願意把話說完。因為突如其來的傷感。
那哭聲,隻要一想起我就會心一陣抽緊,它們在我的周遭不時響起。在廣州、深圳、東莞,我眼前都會湧現那些黑乎乎的髒孩子,一串一串的,土豆般結實,在地上滾來滾去。沒有人擔心他們的命運,沒有人關心他們的成長,不可遏製的,他們一樣會慢慢長大,在匪氣十足的市井,在混亂肮髒的街頭,在暴力、惡劣的家庭,他們會慢慢長大。隻是曾經生活在他們身邊的人,那個流浪的異鄉人,一直沒有學會去做一個無動於衷的人,她的停留或者離開,在她的內心已經傷了一個很深的口子,很久都無法結痂。東莞的H鎮,我還沒有來得及再次踏進,那哭聲卻撲麵而來。痛,我顫了一下,整個身體開始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