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實是多麼熟悉那些聰明、乖巧、在陽光和花叢中奔跑的孩子啊,他們身上的香氣,那瓷器般的臉蛋,他們咯咯地笑,咿呀地背著唐詩,多麼美好,被讚美和溫暖環繞,啊,他們總是讓人親了再親。我不知道,有沒有人親過那個孩子,他拒絕擁抱,拒絕跟人親近,至今都未喊我一聲阿姨,叫他喊,他隻低著頭。經常挨打,被嗬斥,哭,是他的態度,也是他唯一的表達,沒有人能走進他的內心。雪糕,巧克力,冰激淩,我試過,我觸到他試探的目光,怯怯的,但還是有強烈想要得到的熱情。麵對誘惑,孩子的眼睛暴露了他本真的內心,像小獸一樣純潔。他幾乎是以搶的速度從我手上拿走了它們,然後迅速飛跑而去,卻再也不願碰著我的麵了。終究,他是個聰明的孩子。隻一瞬,他的心窗開了一個眼。但他太警覺了,氣味稍有不對,他就把自己封得嚴嚴實實。看著他飛跑而去的小背影,我隱隱地擔心著。他跟那些在貧困、肮髒、混亂場景中練就一身狡猾、頑劣氣質的孩子不同,他怯弱著,倔強著。

這是東莞的H鎮,慣於流浪,我熟悉這匪氣橫生的市井。在午夜寫了很多字以後,我黑著眼圈,像這黑夜的幽靈,懨懨地打哈欠,關上電腦,係上裙,風一樣行走在這動蕩、危險的街道,找家潮汕粥館,點上蟹底的砂鍋粥,一個人慢慢吃到次日淩晨才摸回寓所。那是搬到這套公寓的第三天,淩晨三點,吃宵夜回來,鄰居的房間裏就爆出這激烈的爭吵,男人的咆哮、女人的哭號及廝打的聲音,還有那孩子,他發出尖厲的哭聲。像錐子,錐進人的腦殼,無法遣散,夢魘一樣。第二天房東告訴我,女的是河南人,然後豎著兩根手指頭說,她是這個。是二奶,我聽明白了。男的是跑貨運的卡車司機,東北人,因為常年在廣東跑車,就找了個小的。房東努了努嘴說,女的原先是一家電子廠的女工,性子太烈,跟東北漢子倔到一堆去了。唉,孩子可憐。那孩子……房東略略停頓,想要說什麼,卻沒有說出什麼來。麵對這個孩子,他遭遇表達的困難。

二奶,對於這個群體,我是神秘的。我原先在東莞一家貴族學校工作過,那裏就有傳說中的二奶的孩子。每每周末,同事就會指給我看,二奶們在周末開著寶馬車來接孩子,推開車門,她們先伸出修長的美腿,出來,人們可以看到她們的LV手袋以及闊太們常有的圓潤,卻性感、妖嬈,一律地,那跋扈的氣質,向上挑的眼角,仿台或仿港的口音,誇張、發嗲,分明彰顯出的是一朝得誌的張揚。我對二奶的總體印象如此定格。但眼前的這個二奶,住在這混亂的市井小公寓裏,這小鎮的繁靡之地,她的周遭,是鎮區密集的低檔商業區,肮髒而惡劣。我端詳過她的臉,高顴,臉頰線急急地向下尖成一個瓜子臉,薄唇,嘬著,且不見上唇,仿佛隨時都準備冒出一兩句不厚道的話來。修了兩道細細的拱眉,有點妖,它時常蹙著,讓人覺得她對什麼都不滿意。做人家的二奶,住這樣的地方,想來生活不盡如人意,如果那東北男人在外麵還有這樣那樣的破事,她勢必鉚足勁跟他折騰到底。後來聽朋友們說,這樣的二奶,在工業區附近有很多,基本是工廠的女工,跟了不算有錢的有婦之夫,搬出了工廠集體宿舍,跟男人住進鎮區的小公寓。她再不願意工作了,成天跟下麵的閑太太們打牌,牌桌上,滿嘴髒話,牌風不好,愛欠錢。我偶爾也去打,幾個廣東女人說,都不喜歡跟她打牌,她那孩子沒人管,在旁邊一個勁兒死哭,那個揪心啊。那個孩子,唉,怎麼打他,他都不妥協,那個孩子啊。再一次,我聽到人們對他表述的困難。這個鬱鬱的,一直慍著臉的孩子。

很多次,跟他母親打牌的時候,我試著去靠近他,我想讓他柔軟,想讓他笑一笑。我叫隔壁士多店的老板娘拿冰激淩來,我喊他的名字,他攏身來,慍著臉,不眨眼地、定定地看著冰激淩,等你給他。東西一到他手上,他就轉身走了,不發一語,也沒有表情,我還是走近不了他。我曾想起他的母親那一連串可怕的話:豬脾氣,就是個豬,生你做什麼,你不該到這世上來的……你這惡討債的……劈頭的耳光,尖厲的哭聲,女人繼續嚷,你哭死算了,哭死吧。這性格剛烈的女子,這樣的話在我聽來,怎麼都讓人感覺到的是浸透著辛酸的悲傷氣息。牌桌上,她輸光了所有的錢,還欠兩個廣東女人兩百多塊,那兩個廣東女人毫不客氣地要她給錢,她耍賴,不肯回家取,我隻得拉開皮夾鏈,替她還上。此後,她就當我是朋友。那錢,她卻隻字不提個“還”字。後來,她像傾倒垃圾似的跟我說起她的東北男人,那個沒用的騙子,那個混蛋,她倒了八輩子黴,她的悔恨,她的苦命,她的不值。我想起那個東北男人,他時常在樓下的低檔飯館喝酒,光著胖膀子跟一堆司機打撲克,把手臂揚得高高的,撲克牌重重地摔到桌上,發出清脆的聲響;他時常洪亮地大笑,有時滿臉通紅,跟人爭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