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仲笑笑,笑容裏有苦澀,有尷尬,有感慨,還有包容:“你掌權伊始,根基不穩,日理萬機,你母親怕你分心,所以,不肯讓我告訴你。”
又是……自己的錯麼?
這段時間,她有太多的事情,太多的決策,太多的行動……但,那麼多事情,那麼多決策,那麼多行動,卻沒有一樣,是跟母親有關的。
也就是說,她顧了自己顧了姐姐顧了心上人甚至顧了天下,卻獨獨疏忽了自己的母親。
天啊……天啊……天啊……
這個打擊著實不小,令得薑沉魚的身子一下子抖了起來,不得不按住書案,才能支撐自己勉強站立。
薑仲眼中依稀有淚光閃爍,低聲道:“沉魚,你父我的確不是好人,一生沉迷權勢,為了整個家族的利益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可以犧牲,但是……我真的……摯愛你的母親。權勢可以說,比我的一切都要重要;但你母親……卻是我的生命本身。你能理解嗎?”
薑沉魚拚命點頭。的確,父親一生做錯了太多太多事情,但唯獨對母親,卻是專一深情。
“所以……我們都做錯了,不是嗎?若早知你母親大限將至,最多隻能再活三年,我之前訓練什麼死士鏟除什麼異己玩弄什麼權術爭奪什麼利益?花大把大把的時間在那些無用的事情之上,而沒有好好地在家多陪陪她,還與自己的女兒慪氣,弄得你母親夾在你我之間左右為難,平添許多白頭發……”
薑沉魚的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羞愧地捂住自己的臉。
“所以,我決定放下一切,剩餘三年都陪在你母親身邊。她生平最引以為憾的事情就是礙於身份的緣故始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沒能遊遍天下名山,嚐盡天下美食。我決定在未來的三年裏,把她這個遺憾一一補上。”
薑沉魚顫聲道:“父親……你要出門?”
“嗯。”
“你……要帶母親一起走?一走就是三年?”薑沉魚急了,“父親你把母親帶走了,那我、我怎麼辦?”
“我們會偶爾回來看你們的。”
“可是……”
薑仲打斷她:“沉魚,你……不是小孩子了。”
薑沉魚一震。
薑仲凝望著她,聲音溫柔而哀傷:“你身上,穿的是皇後的鳳袍;你桌上,擱的是圖璧的玉璽……你,不是小孩子了。”
“所以,我就沒有陪在母親身邊的權力了麼?”薑沉魚流著眼淚問。
“沉魚,讓你母親開心點吧。她,已經守了你十五年了,不是麼?”
薑沉魚的心沉了下去。伴隨著深深哀痛一起來至心頭的,是熟悉的厭惡——對自己的厭惡——她……又開始自私了……
永遠隻先考慮自己的感受,所以,當父親說要帶母親外出遊玩時,第一反應就是不行,那樣自己豈非就見不到母親了?卻沒有站在母親的立場想一想:她盼望能出去玩,可是盼了整整一輩子啊……
連父親,那個對權勢在乎到可以犧牲自己女兒、無視骨肉幸福的父親,都肯為了母親而放下苦心經營了一輩子的權力,難道自己,號稱最乖巧最孝順最讓母親放心從來沒惹她生過一次氣的自己,還不如父親麼?
薑沉魚咬住下唇,看著麵前一丈遠的父親,什麼話也沒有說,隻是拿起書案上的玉璽,緩緩地、沉重地蓋在了奏折之上。
塵埃落定。
王印鮮紅如斯。
圖璧六年秋,右相告老,請辭還鄉。後泣允之。
越日,新相誕生,是謂冰璃公子——薛采也。
三十五 新相
“最近的書生很不安分啊。”
百言堂內,綠子搖著扇子緩緩道。
其他六子一聽此言,全部笑了,笑得很詭異。
正在批閱奏折的薑沉魚聞聲抬頭,不解道:“怎麼回事?”
綠子總算引起皇後的注意,連忙收起扇子回稟道:“皇後娘娘可知為何這幾日薛相都沒有來參加我們的例會麼?”
他這麼一說,薑沉魚倒想起來了。薛采已經足足有七天沒有來書房,每天隻在早朝時匆匆露上一麵,然後就消失不見,而今天更過分,連早朝都沒有來。
“他在忙什麼?跟書生不安分又有什麼關係?”
“回娘娘,是這樣的。”褐子答道,“薛相雖然成名甚早,四海皆知,但畢竟之前家中出了那麼大的變故,後又被貶為奴。如今恢複官籍,但年紀太過幼小,就做了一人之上、萬人之下的丞相,民間議論紛紛,更有吳淳、陳隆兩書生帶頭公然反對,在街頭設台批判時政,煽動百姓,越鬧越大,如今每日裏都有上百人特地趕去旁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