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高
零度寫作
作者:第廣龍
賀高來野外隊,比我晚。我在野外隊搬了兩年鐵疙瘩了,賀高才來,兩個人一起,我說話就硬氣些。兩年的胡子,也是胡子。
賀高是頂替來的,之前,在老家的山裏挖洋芋。賀高頂替了,他爸就提前退休,回老家挖洋芋去了。我提醒賀高,不挖洋芋了,挖石油,還是受罪,不是享福。我說別的,賀高點頭,說這個,賀高不認可。賀高說,不一樣,大不一樣。我說那你說說,拿眼睛直直看他,賀高不敢接我的眼神,低下頭說,生產隊掙工分,這裏掙工資,生產隊沒有食堂,這裏拿飯票吃飯。我一聽,還在道理。我依然加重聲音說,受罪是肯定的,鐵疙瘩砸腳呢!
如今的孩子,二十幾歲了,還被大人心疼著,嗬護著,如今的孩子珍貴。我那陣子,孩子也有被人愛憐的體會,但打小就得勞動,或者早早出門,自己在一片天地裏長,長成長不成,得靠自己。我十九歲就穿上油工服了,賀高才十七歲,也來到野外隊,還感激他爸替他著想,騰出來了一個崗位。
別說,野外隊的艱苦,沒有讓賀高退縮,喘著氣,走半天山路上班,還是坐在卡車車槽裏,顛簸到井場去,賀高都高高興興的。我還發現,賀高力氣大,比我都大,一個吊卡,兩個人抬都吃力,他一隻手抓住,走十米二十米,再輕輕放下。
我留意了一下,賀高的胳膊,幾乎有大腿那麼粗,腰也水桶一般。我就問他,在農村吃整羊整牛呢,長這麼結實。賀高說,天天洋芋、玉米,一年吃一回肉,就是肯長。石頭要能吃,吃下去,也長肌肉。確實,賀高能吃,而且不挑食。我經常對食堂有意見,肉菜裏找不見肉呀,白菜一團糟呀,和炊事員吵架也有幾次。賀高不,饅頭拿手裏,珍惜不已,大口吃著,腮幫子鼓鼓的,往下咽,都能聽見響聲。說,多好的白麵,沒有菜,光是吃饅頭,也香得很!
更叫我沒有想到的是,賀高還能喝酒,是白酒,不是啤酒。發了工資,賀高會買上五六瓶城固特曲,藏在床底下,有時一個人喝,有時約上班長喝,一次,把隊長也約上了,把隊長的臉都喝紅了。城固特曲一瓶好像三塊錢,倒也不貴。賀高說,小時候,父親一年回來一兩次,他沒人經管,打小愛往大人堆裏鑽。兩歲三歲時就有人拿筷子蘸了酒喂,五六歲已經會劃拳了,是兩好拳,就是不要合稱“五十鈴(零)”的五魁、十滿堂和寶拳,各自同時出拳,猜其他數字,猜對了,對方喝酒。賀高說他開始喝上兩杯三杯,睡上一天,第二天頭疼,後來練出來了,喝一兩二兩,還能走路。我聽到這,就說,這是特異功能啊。賀高聽了,眼睛亮了一下。
那陣子,我不能喝酒,喝上一杯,腸子肚子就亂了。平時,如果不上班,或者下班回來,有的老工人,愛喝上兩口,叫我,我都躲開了。老工人喝酒,沒有菜,就是幹喝。這個,賀高習慣,賀高也是幹喝。老工人有時叫賀高喝酒,賀高有時叫老工人喝酒,都高興。
很快的,賀高在野外隊,有了好的評價。我得承認,還是酒精容易拉近人和人的關係。野外隊日子清苦,有了酒,日子好過。人也需要麻醉自己,麻醉了,腦子就簡單了。不過,也不是天天喝,酒瓶子不離手,那成酒鬼了。
賀高愛看書,我也愛看書,這就使我們有了共同的話題。我看的書雜,手頭有啥書,就看啥書。我最喜歡看《西遊記》,也把一本兒童書《虎子敲鍾》看了好幾遍。我有二十多本書,都鎖在箱子裏,賀高借,我讓他挑,賀高也對《虎子敲鍾》有興趣。看了,還和我交流,說虎子人雖小,能頂住事,他爸不在,安頓他敲鍾,為了準時,晚上不敢睡,吃幹辣子趕走瞌睡蟲,虎子是個有心人。賀高說的,和我的理解,是一樣的。賀高有幾本舊書,一本好像是參加工作時帶來的,是說手相麵相的書,一本是我們一起趕集時,從鎮子上的地攤上買的,是算黃道吉日的書。這樣的書,我不愛看。不過,賀高農村來的,看這些,一定是受當地習俗影響,不奇怪。
快過年了,我和賀高,都不能回家探親,機會要讓給老工人,年輕的,都是這樣,這是野外隊的規矩。賀高和我說過年的熱鬧,說好吃的,也是解心慌呢。說起十五耍社火,踩高蹺的,劃旱船的,扭秧歌的,彩車的芯子上,都有人物造型,是真人扮演,因為太高,被固定的,多是娃娃,叫胄娃娃,有的太小,遊行時間長了,尿了褲子,人們指點著,說笑著,這些,多喜慶啊。還說起害婆娘,就是男人化妝成婆娘,樣子很搞笑,手裏拿一把笤帚,一甩一甩的,眉眼亂動,腰身亂扭,到人跟前,拿笤帚掃一下頭,據說這樣可以把晦氣掃掉,惹得娃娃跟著跑。說著說著,說起了另一種角色,就是坐在第一輛彩車前正位上的人,是一個老漢,也是社火隊伍裏唯一不化妝的人,頭戴瓜皮小帽,鼻梁上架石頭眼鏡,挺直著身子,表情嚴肅,卻不時捋一把白胡子,拿手裏的扇子指向人群,指向哪裏,害婆娘便掄著笤帚衝向那裏。如果把扇子上舉一下,整個的社火隊伍就停下了。我說這叫主事的,相當於社火隊伍的靈魂,總指揮。賀高說,他們那裏,把這個人叫議程官,卻是帶著官帽的,是清朝的那種,而且,還有更讓人佩服的,就是隨口說古道今,還是押韻的,句子長短也一樣。賀高學了幾句讓我聽,比如:本尉放眼看四方,風調雨順多種糧。比如,張燈結彩春來到,大人娃娃齊歡笑。本尉的“尉”字,我以為是位置的“位”,賀高說,是縣尉的“尉”。這足見議程官身份的不凡。議程官每說一句,圍觀的人,都會發出陣陣叫好。賀高說,小時候,他的最大理想,就是當議程官,過年耍社火,坐彩車上,出口就是說辭,隊伍走還是停,全在他一句話,多厲害啊。我就說,別說什麼議程官了,你娃有本事,把這身油襖襖脫了,坐機關去,也是耍嘴皮子,那才叫福大命大灶火大。我說這話,帶有一點諷刺的意思。在野外隊,走上去的,得有關係,或者,得有文憑。這兩樣,我沒有,賀高沒文憑,我估計也沒有關係。賀高卻說,有這個可能,我爸說了,人一輩子,要往人前頭走,才叫活人,隻要會來事,隻要瞅準機會。
我後來了解到,賀高他爸,也是力氣大,也是舍得力氣。當過一次礦區先進,戴臉盆大的紅花,還在千人大會上作報告,念別人給準備下的稿子,也算光榮過。一次野外隊搬家,掛吊鉤,鋼絲繩斷了,油管翹起,傷了胯骨,住院住了半年。回到野外隊,重活拿不下,隻能看井,以後,再也沒有先進事跡。再以後,人就換成賀高了。賀高他爸有想法,能理解,賀高有想法,也正常。我做夢都盼著離開野外隊,到後勤燒鍋爐,我也願意,這樣,我就可以找個對象了。在野外隊,我一年看見的女人,老的少的,次數都數得清,我找不下對象。
我猜測,賀高的目標,要更高一些。高到什麼程度,我不知道。不過,一個人來到野外隊,他的身份就固定了,就和隨著活動房移動的生活,和油乎乎的井架,和笨重的鐵疙瘩,聯係在了一起,無從逃脫,自我確認,過上一天是一天,寂寞也好,辛苦也罷,忍受著,掙紮著,也有笑話,也有大累之後躺到在山坡上的滿足,看到了藍天白雲,聞見野草的氣息……你能做什麼?我有時這樣問自己。這裏有我的飯碗,也有父母的期待,我離開這裏,又到哪裏去?野外隊的人,來自天南海北,常說一句話,天生就是下苦的命,到哪裏都是下苦,就把這一百多斤交給礦區了。大家都這麼過著,我就想,賀高有多日能,還能跳出這個油坑坑。
在我眼裏,賀高反應快,嘴也巧,這方便了和大家的交流,但也會讓人覺得表麵成分多。下班了,幾個人在院子裏曬暖暖,都袖著手,叼著煙。賀高看見了,稍微思索一下,來一句:太陽公公身上照,給個神仙也不要。賀高挺得意的,幾個人聽了,隻是一笑。有時大夥在山路上走,都不言語,賀高突然來一句:山路高來山路彎,走到山頂笑開顏。大夥還不言語,賀高再來一句:油工衣在身上穿,能挖地球不簡單。這下,氣氛略微有些活躍。不過,要是喝酒到半道,賀高的說辭,滿場子的人都歡迎。誰喝得痛快,來一句:到底還是感情深,喝酒就像打蒼蠅。喝得痛快的人,雖然對感情深和打蒼蠅發生聯係不滿意,但還是覺得這是誇人,不是罵人。喝得為難的人,賀高也會激勵:要對大家沒意見,揚起脖子往下灌!別人就符合,起哄,酒倒是喝下去了,人也倒下去了。
野外隊上班,有時連著上,油工衣不離身,落下的土,沾上的油,增加的分量,如同穿了鐵,穿了石頭,用一句話,把人累成驢了。有時也會歇工,五六天都清閑著。打發時間,無非喝酒,打牌,逛街。所謂逛街,就是到離的近的鎮子上走走,逢集還熱鬧,平日隻有幾條骨瘦如柴的遊狗在晃蕩。那天,野外隊有十多個人先後到鎮子上去了,我和賀高也去了。賀高說,牙膏快用完了,要買,我隻想轉轉,要是見了好看的新媳婦,還可以多看兩眼。鎮子上正好逢集,去了,人擠人,人看人。巴掌大的地皮,野外隊的互相都遇見了。正走著,前頭亂成一團,發出叫喊,我和賀高也小跑著湊了過去,說不定,能看到稀奇的。過去一看,一個老太婆躺在地上,兩腿抽搐,表情痛苦。一個女的,估計是老太婆的女兒,不知咋辦,急切的在一旁哭叫。有人說,這是抽風,有人說,這是中暑,就是沒人動彈。這時,賀高突然上前,翻看了一下老太婆的眼睛,拿手在鼻子跟前試了試,然後,脫了老太婆的一隻鞋,露出了難看的小腳,還脫了土布的襪子,開始在腳心捏,捏了幾下,看看老太婆的反應,又捏了幾下,結果,奇跡出現了,老太婆不抽搐了,頭抬起來,慢慢的,身子也抬起來,似乎不明白剛才發生了什麼,也奇怪自己怎麼坐在地上,連忙伸出手,要旁邊的女的拉她站起來。
賀高能治病的消息,在野外隊傳開了。大家將信將疑,半信半疑。有的說,還不是冒碰的,有的說,不定會這麼一手。反正,有人來找賀高了。有個老工人,患有長年治不好的鼻炎,來找賀高,鼻頭紅紅的;一個在炊事班的,也是十多年的老寒腿,來找賀高,一條腿都變形了;最有意思的是成本員,把賀高叫一旁,悄悄說老婆不坐胎,能否使個法子。總之,多是些疑難雜症,有的一直去醫院,有的找過野大夫,都不見效果,已經不抱希望了,跟前就有神人,不定能治好。
賀高還是清醒的,找他看病的,都擋回去了,說,別說這些病,就是感冒,腳氣,我也治不了。就是我自己手指頭破了,也得找衛生員包紮。炊事班的不死心,又找了二次,三次,說你看我這腿,恨不得不是我的腿,隻要變天,鋼針紮一樣,你行行好,給我治好了,每次打菜,我給你多加分量,晚上你肚子餓了,我偷偷給你下一碗麵。賀高說,別這樣,就是能治,也不敢領你這個情,旁人罵呢。說完,賀高說,我不會看病,但我會看相,我給你看看,全當亂耍,於是就定了定神情,在炊事班的臉上專注了一會兒,說,你在家行二,對方點頭。又說,你七歲時,在河壩遊泳,正好發大水,被衝走,一棵樹擋住,才把命保住,再點頭,眼裏已經跳火花了。趕緊問,你再算算,我家走丟了的牛能找回來嗎?這個事,野外隊的人都知道,前些天收到的信,下午蒸饅頭分神,堿麵子擱多了,邊給人打菜邊歎氣,隊長本來要收拾幾句,結果倒安慰了一番。賀高說,這個嗎,可以肯定,牛找回來了,就是後腿受了點輕傷,緩上三五天,就能耕地了。
這下,野外隊的人,都等著看笑話。都是有點文化的人,輕易不會迷信。說準前兩個,有可能,天天在一起,誰有點啥,藏不住,也許那次說過,在一邊聽見了,記住了。可是,一個爆炸新聞,使大家瞪大了眼睛。因為,炊事班的當時就借了一輛自行車,到鎮子上的郵局,給老家打長途電話,得到的消息是,牛找回來了,而且,就是後腿受了點傷!
說準了,說對了,這真了不得!這個賀高,不是神算子,也是個半仙啊!
我也感到好奇,專門問過賀高,哪裏學來的本領。甚至,我也想讓賀高幫我算算,啥時候,我能找個對象。賀高的回答,出乎我的預料,他先這麼說,說,我估計,你不會當真,世上的事情,有些能明白,有些不明白。明白的都會糊塗,不明白的,想弄明白更難。可是,要是都明白了,就沒有意思了。然後,說,我就是看了些雜書,在老家,這樣的人多了,也聽了些,學了些。說實話吧,都是蒙的。蒙對了,人佩服你,蒙不對,也能找下借口。就是這麼回事。賀高這麼說,我依然感到不解,雖然我認為,看相算命,屬於邪門歪道,信了失望,不信傷神,但會這一套,在人群裏,總算個人物,不定,還能帶來有利於自己的機會。賀高為什麼要對我把這個說破呢?賀高的回答,也讓我刮目相看。賀高說,鬧著耍耍,還可以,真的逞能,會招禍的。算命看相的,多遊走四方,或者在人多的場合,因為要次次準,回回對,絕不可能,一旦閃失,也好走人,為了混一口飯吃,有許多門道,還使點法術,這個行當,也難,一般人不入這個行當。在野外隊,幾十個人,成天在一起,都知根知底,時間長了,沒人再信,那時就沒有台階下了,何況,又不靠這個吃飯,又沒有餓肚子,那就更不能拿這個當寶。年紀輕輕的,就有這麼深的考慮,這個賀高,還真不是個凡人。我又問,那你那天,在鎮子上把老太婆治好,可是我親眼看見的啊。賀高說,那個也不算啥,農村裏老年人這樣犯病的,都是掐人中,捏腳心,我就給我奶奶治過,不算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