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書
零度寫作
作者:趙豐
找碾兒莊很容易,在我們這兒的秦嶺北麓,唯有碾兒莊是三麵環山的。秦嶺不比南方那些女人一般的山,小巧玲瓏,曲裏拐彎的。秦嶺北麓的山勢直來直去,接近平原的地方很少有緩坡,缺少過渡,宛若一首戛然而止的樂曲。它像關中平原的漢子,骨骼鮮明,性格直爽,一眼看得見腸子。
山就是山,原就是原,一目了然。這是我對秦嶺北麓的印象。可碾兒莊就奇特了,它所處的位置山體凹了進去,像母親溫柔的懷抱。村子就在這個懷抱中,安詳得像個嬰兒。山是骨骼,水是魂靈。村子兩邊,靠近山體處有兩條河。河不大,但總是不斷水,成年四季繞著村子流呀流的。還有一點更奇特,就是在上世紀六十年代末的時候,村子來了幾個寫生的美院學生,忽然發現環抱著村子的山頭都是佛的模樣,於是搞了一堆寫生作品,發表在了報紙上。這樣一來,碾兒莊就出了名,常常會有攝影的、畫畫的、寫文章的人來這兒。近幾年,不足百戶人家的村子竟有了三十多戶農家樂。
清晨,炊煙像蹣跚學步的幼兒從農戶的煙囪歪歪扭扭地走向山坡,與晨靄彙合。我知道,炊煙是一個村子的靈魂,彌漫在鄉下人的心裏。有了炊煙,鄉下人的心才會瓷實,日子才能一天天向前推進。炊煙也是一道風景。在它的繚繞下,乳白色的晨霧呈現出生機,莊稼的葉子或草尖以及坡上的露珠隨著炊煙顫動,村子的人趕著牛羊走向山坡,鳥兒從窩裏飛出……縷縷炊煙,成為碾兒莊清晨的背景。
我有時來了感覺,覺得碾兒莊像是一部天書,炊煙是這部書上的文字。它像一隻遊走的毛筆,把人間的事情、自然界的物象都寫在上邊,明明白白的。
我喜歡山水,常常沿著崎嶇的小路上到山頂。那次我在山頂看到了一隻鷹,在幾朵白雲的俯視下,它鋪開翅膀,睜開犀利的目光,蹲在一塊巨石上一動不動。那巨石宛然佛的頭頂。這幅景象在我看來沒有絲毫的褻瀆,鷹沒有惡意,反倒是守護神的角色。這就像天書裏的一幅插圖。翻著一部天書,我無意中看到了一幅插圖,震撼了我的眼球。
鷹是富有神性的動物。它不叫鳥,叫鳥虧了它。
人人都說三麵的山聚攏了碾兒莊的風水,養莊稼,養人,可是數來數去,村子的曆史上也沒有出過一個七品以上的官,清朝初年村子的宋家倒是出過一個舉人,叫宋英奎。那時是通過鄉試中舉的,可他在第一次參加吏部會試時,就病死在了赴考的路上,官沒有做過不說,連命也搭上了。
碾兒莊人把風水不叫風水,叫脈氣。他們也並不在乎村子是不是出過什麼官,而是比誰家的老人活得時間長。在他們的意識裏,做官是身外之物,長命百歲才是福。相鄰碾兒莊二華裏不到的鞏家坡明清兩朝都出過官,一個是五品,一個是六品。兩個村子的人聚到一起時,鞏家坡就以此炫耀他們的脈氣好,而碾兒莊的人卻拿出不屑一顧的神氣,說你們村有幾個人活到了一百歲?我們村的一個老婆活了一百零九歲,現在還精神著呢,不信你們來瞧瞧。不止一個,活過百歲的老人也有十幾個呢。這時鞏家坡的人就說了,活那麼長有啥用,還不是糟蹋糧食呢。
碾兒莊的人不跟鞏家坡的人較真。他們的心態好,不生氣。他們笑笑,岔開話題,又說到天氣,說到莊稼,說到收成。在他們看來,莊稼和收成比啥都重要。人活著,就是憑了一張嘴,要是嘴裏沒吃的那就沒法活。
說到脈氣,碾兒莊不但人長壽,莊稼也打得多。人老多少輩就沒聽說誰家為糧食發過愁。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時,到處鬧饑荒,餓死人,出門乞討。可是碾兒莊就不一樣了,不但沒餓死人,一個出門乞討的也沒有。說來也怪了,都是呼吸著秦嶺北麓的空氣,都是種一樣的莊稼,碾兒莊的泥土裏打下的糧食就比別的村子多。
碾兒莊東麵的山溝叫蝴蝶溝。溝西麵那座山的形狀像匹駱駝,碾兒莊人叫它駱駝山。坡很大,生長著各樣的花草和樹木。太陽冒出山頭時,樹葉、草葉、就連石頭上都掛著晶瑩的陽光,沒有一星半點的灰塵。我有時就拉長脖頸,垂下頭,鼻子湊近草葉樹葉嗅嗅它散發出來的清香。更奇妙的是這山坡上的蝴蝶,一律的黑色,不帶一點鮮豔,那種鍋底一般的黑,讓人心醉。它們有大有小,宛若一個龐大的家族。最大的像隻蝙蝠,最小的像隻蒼蠅。春夏的日子裏,蝴蝶特別多,一起在坡上跳舞。村裏的女孩兒、男孩兒都到坡上來捉蝴蝶。女孩兒捉小的,男孩兒捉大的。2008年夏天,汶川地震剛過去,西安的幾個畫家帶著幾個藍眼睛、高鼻子的外國人來到了碾兒莊,進了蝴蝶溝。幾個外國人一看見那滿山坡翩翩起舞的蝴蝶,忙打開相機手忙腳亂的為它們拍照,一個手舞足蹈,不慎滾倒在坡上,竟然還笑聲不止。他們說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蝴蝶品種,要采集幾隻回去做標本讓昆蟲專家研究,於是孩子一般張開胳膊去捉,滑稽的樣子惹碾兒莊人捂著肚子笑。下山時,他們連聲稱讚這兒的負氧離子比他們那兒的多得多,住在這兒一定會延年益壽,長命百歲。如此好的地方,一定要帶他們家人和朋友來享受。他們還建議在這兒建一個療養院,你們中國人推崇神仙,這便是仙界啊。
碾兒莊的人相信風水,婚喪之事一定要請風水先生。這不用愁,自己村就有兩個,一個是曹九如,人稱曹大仙;一個是溫太生,自稱溫半仙。先說這曹大仙,早年是個木匠,出苦力的,五十歲那年卻迷上了風水,專給死人定穴位。碾兒莊的墳頭不像平原人那樣連成片的,而是山溝裏、山坡上這兒一個,那兒一個。曹大仙抽上一袋煙,把煙鍋給腰帶上一別,領著死者的家屬滿山轉,轉夠了就眯著眼,手一指說:就這兒了。一開始,他還解釋一番這兒的風水如何如何得好,後來就懶得解釋了,手一指屁股一拍就走人。剛開始他並不收費,後來村子人過意不去,每次給幾元錢。現在一切拿錢說事,明碼標價,看一個穴二百元。
再說這溫半仙。其實他成名比曹大仙早得多,但他堅持一個原則:不給死人看穴。他有一套理論:人死了,就隻剩下魂靈。魂靈是要到處遊走的,哪能死守在一個地方?人死了隨便挖個坑就埋了,不必大興土木。碾兒莊到處都是好風水,埋在哪兒都是天堂。他給人看蓋房子的風水。地基定在那兒,麵南還是麵北,寢室在哪兒,灶房在哪兒,甚至豬舍、羊圈、雞窩在哪兒都有講究。這就很費時。他留著一把長胡子,臉上的毛發也從來不刮,弄得真跟著神仙似的。他領著自己養的一條菜狗,背著手,繞著村子的山坡轉圈,末了才用一根棍子在地上畫一個圈,也不言語,主人就知道地基定在這兒了。那菜狗摸樣不好看,卻很懂事。主人在地上劃圈,它就繞著圈邊跑邊叫。曹半仙接下來畫圖,確定房子、院子的結構。畫完了,主人就該掏錢了。他的收費開始是十元。那是四十年前的事了,那時還是生產隊,一個勞動日也就幾毛錢。後來他的收費漸長,曹大仙收五十元的時候,他就一百元了,現在每次三百元。村裏人說三百元不多,活人總比死人重要,把活人安頓好比啥都強。也別說,凡是經他確定的房子,家裏人不般都不會出什麼怪事,也不會得什麼麻煩病。村裏人都說他神,要他把綽號改過來,也叫大仙。他搖頭拒絕了,嘿嘿笑著說:我就是個半仙。人要成了仙,那就不是人了。外村人蓋房子,也常有來請他的。我有時想,要說溫半仙看風水有什麼科學根據,我是不信的。要說他是在瞎碰吧,但這麼多年卻沒有出過岔子。這裏邊絕對有些玄妙的東西。我說不清。有些事往往很怪,科學解釋不了的,但卻在現實中存在著。
這些年秦嶺北麓開發形成了氣候,沿山公路環線又從碾兒莊腳下穿過,不少西安和外地的客商看中了這塊風水寶地,動員碾兒莊的人搬到另外平原一處地方,條件非常優惠,仿照城裏的別墅給他們蓋新房,新村還有河流、草坪、幼兒園、健身廣場等等。但村子人聽了隻是搖頭,說祖先住過的地方,一定是風水寶地,哪能說搬就搬的。一輩子住在啥地方,是命中注定的。鄉上的幹部、縣裏的幹部來勸說都沒用。他們守著一個非常簡單的觀念,你們看中這地方的脈氣,我們一樣是人,難道能拱手讓給你們城裏人?別說了,說再多也沒有,再好的房子我們也不想住,那地方有山麼,有幹淨的水麼,有滿坡的蝴蝶麼,有螞蚱的叫聲,有鳥的飛翔麼?再說了,我們的老先人都在這地方埋著呢,我們不能丟下他們不管,更不能把他們的墳遷到別的地方去。碾兒莊人的執拗勁兒,讓誰也沒辦法,無奈,開發商隻好惋惜著放棄。
說到碾兒莊的炊煙,我是蠻有興致的。起初,它盤繞在一座座老屋頂上,有風吹來,它就散開,東搖西擺、漫無目標的飄散。我的目光隨著炊煙遊動,它在我的凝視中施展著魔法,有時宛若一條河流,有時又會成為一隻風箏或者一葉帆船,或者一縷錦帶、一朵菊花、一麵琵琶、一條蚯蚓、一團蘑菇、一隻蝙蝠……在我看來,炊煙和風是一對前世約定的夫妻,夫唱婦隨。風要去哪兒,炊煙就跟著去哪兒。而且,風還具有設計師的本事,炊煙諸多變化的圖案就是風這個家夥設計的。在我沉浸在對風和炊煙的幻想中時,秀花姨就來到我身邊,問我想啥呢?是不是想媳婦了?說著就笑。我不惱她,因為她總是在饑餓的時候給我一塊饃,或者半截紅薯。我問她你肚子餓不餓?她說我不餓,女娃娃耐饑。說著說著村子上空就升起了炊煙。她說我看著那煙就不餓了。碾兒莊人把炊煙不叫炊煙,就一個字: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