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穴
小說
作者:尹守國
尹守國,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八屆中青年作家班學員。已在《中國作家》《芙蓉》《清明》《山花》等文學期刊發表小說一百多萬字。有中短篇小說多次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轉載並收入年度選本。出版有小說集《動葷》等,曾獲第六屆遼寧文學獎。
老伍坐在一塊石頭上,眼睛盯著對麵的山坡,像是入了迷似的。他的腳下,橫七豎八地扔著十幾個煙頭,其中的一個還冒著縷縷白煙。
從早上五點多,老伍就開始坐在這兒。煙叼在嘴上,任其在風中自行燃燒。有時候換了風向,絲絲青煙溜進眼裏,嗆得他不得不使勁地眨巴幾下,把淚水擠回去。直到感覺煙頭有些烤到嘴唇了,才呸的一聲吐掉,順便挪動一下早就被石頭硌得疼痛的屁股,改換一下坐姿。
對麵山上的鬆樹,顯然是在同一時間植上去的,都是一樣高的個頭,齊刷刷的。山坡呈梯田狀,樹便顯得很有層次,前邊的樹冠正好遮擋住後邊的樹幹及樹下的一切。從老伍這個角度看,便是一片翠綠,像從山頂鋪下來一塊綠地毯。
有煙霧從樹林中升騰起來,與山間的靄氣融成一團,縹縹緲緲,籠罩在山頂上。老伍知道,這是有人來看他們的親人了。
對麵的山坡是這個縣城的公墓。那些被鬆樹遮擋住的地方,埋葬著成千上萬個原來行走在這個城市的人們。其中就包括老伍的前妻郝鳳霞。他也是來看他的親人的。
算起來,老伍已經有四年沒來過這裏了。這些年,他唯一能夠做到的,隻是在逢年過節之前,打電話給伍帥,讓兒子來這裏祭奠一下,給郝鳳霞送點紙錢。而每次打電話時,還得背著杜亞娟。他不想因為這件事,影響到他與杜亞娟的情感。或者說,因為郝鳳霞的離去,老伍更加珍視與杜亞娟的這份愛情了。
在與杜亞娟戀愛的那段時間裏,老伍還能時不時地想起郝鳳霞來。他是拿郝鳳霞來衡量杜亞娟時想到的。此時的郝鳳霞,已經不再是老伍的妻子,而是他評價妻子的一個參照物。
老伍跟郝鳳霞是一個村子的,兩家子前後院。兩家大人處得非常好,兩個孩子從打會爬那會兒起,就被大人放在一個炕上玩。郝鳳霞比老伍小四個多月,她一直管老伍叫小哥哥。他們一起上學,一起寫作業,算是真正的兩小無猜、青梅竹馬。高中畢業後,又都沒考上大學,便順理成章地走到一起。因為太熟悉了,以至於他們沒經曆戀愛的過程就睡到了一個被窩裏。直到郝鳳霞懷上伍帥,兩家大人才匆匆地給他們辦了個婚禮。
在他們共同生活的二十年零四個半月裏,老伍對郝鳳霞的感情是很深厚的,也是非常滿意的。郝鳳霞這個人,沒有啥突出的優點,但也找不出任何缺點。從嫁給老伍的那天起,她就是老伍的管家兼用人。郝鳳霞沒有工作,她的全部工作就是滿足老伍的一切需求。比如老伍晚上下班,本來家裏的飯做好了,但老伍說要吃餃子,郝鳳霞就把做好的飯推到一邊,去院子裏割菜,重做。那時老伍還隻是個大隊會計,但在郝鳳霞眼裏,卻享受著縣長級別的待遇。
郝鳳霞倒不是怕男人的那種類型,用她婆婆的話說,是她太慣著老伍了。這種因疼愛而產生的信任,不單單表現在支持老伍的正常工作上,也表現在支持老伍因工作而產生的不正常的活動,包括老伍陪領導打麻將、上歌廳。當好心人把老伍的這些行動告訴給郝鳳霞時,她總是滿不在乎地說,我知道,是我讓的。好心人勸她多長個心眼,多留點心。郝鳳霞有些氣憤地說,我們倆是孿生的,別說他做啥,就是他想啥,我都能感覺到。
郝鳳霞就這樣鐵了心地跟著老伍一路走下來,目睹丈夫由一個臨時工轉成國家公務員,由一個辦事員爬到工業辦主任,再到副鄉長、鄉長的全過程。就在老伍一路飛黃騰達、春風得意之際,她終於無法擔當工業局局長夫人的名分,在切除子宮之後,還是死於宮頸癌上。
杜亞娟是在郝鳳霞去世四個月後跟老伍認識的。她原來是這個縣食品加工廠門市部的一名售貨員。十多年前,這個廠子破產,她也跟著失業了。但這並沒影響到杜亞娟的生活,反而讓她過得更加自在起來。每天除了接送孩子和收拾利索那個一百多平方米的家外,其餘的時間都泡在麻將桌上或美容院裏。別人是越活越老相,而她卻越活越年輕,臉上連一個皺紋都沒有。一個下崗工人,能過著如此富足舒坦的日子,這得益於她的丈夫劉貴成。
跟杜亞娟結婚的第三年,劉貴成就升任為鋼管廠的財務科長了。那是一個有著上億元固定資產和幾千名職工的大廠,也是這個縣家喻戶曉的知名企業。在這樣的一個單位管錢,隨便用手指甲劃拉兩下,回到家裏剜出來,都是硬邦邦的真東西。何況他夥同廠長一起大把大把地往懷裏揣呢!在行跡敗露後,為了保護廠長或迫於壓力,在某天晚上,劉貴成竟然拎著一桶汽油去了單位,燒掉所有賬目,然後跳樓自殺了。
當時老伍剛當上局長不到半年。而這個鋼管廠,又是他這個局的下屬企業。從劉貴成出事的那天起,老伍一直參與處理此事。也是那個時候,他開始認識杜亞娟的。老伍對杜亞娟的好感,不僅來自她那漂亮的外表,更多的是源於她對劉貴成的情義。在劉貴成出事的當天,杜亞娟先後哭得昏死過去五次。這是老伍親眼目睹的。當時他就想,一個男人,有這麼鍾情的女人疼愛著,不好好地活著,實在是太可惜了,也太可恨了。在處理善後問題時,老伍對杜亞娟母女也格外關照,能為她們開脫的,都開脫了;該為她們爭取的,也都盡心盡力。老伍所以產生這份情感,與郝鳳霞的剛剛離去有關。他與杜亞娟有點像毛澤東詩詞裏說的“我失驕楊君失柳”的感覺。
處理完劉貴成的事後,雖然一年多沒跟杜亞娟接觸,但老伍不止一次地想到她。特別是老伍在思念郝鳳霞時,杜亞娟總時不時地出現在郝鳳霞身後。有一次在酒桌上閑聊,有人又提到劉貴成,老伍便問誰知道杜亞娟現在的情況?辦公室主任老王說他跟杜亞娟住在一個小區裏。他們早先就認識,還多少有點拐彎抹角的親戚。這之後,老伍就對老王格外親近。有時話裏話外的自然不自然地提到杜亞娟。老王當了二十多年的辦公室主任,能琢磨不出領導的意圖嗎?在老王這根火柴的點燃下,老伍和杜亞娟這兩堆存放已久的幹柴,忽地一下就騰起愛的火焰。
老伍與杜亞娟確定戀愛關係時,伍帥在省城念大學。伍帥雖然不反對父親給他找個後媽,但反對父親給他找的這個後媽是杜亞娟。在第一次見過杜亞娟之後,他一臉顧慮地對老伍說,爸,你對我杜姨了解嗎?老伍點點頭,說我們都認識兩年多了。伍帥又問,你不覺得她太年輕嗎?老伍嘿嘿地笑著,走到兒子的身邊,拍著兒子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你也是個男人,以後你就知道了,女人年輕點,不是壞事。伍帥還想說點什麼,但看到父親沒心思聽,隻好嘎巴幾下嘴,換成一句“那就祝你幸福”的話。
那時老伍雖然還沒跟杜亞娟正式結婚,但他們已有了夫妻之實。他們幽會的地點是在杜亞娟的家裏,老伍已經習慣於那間寬敞的臥室和那張柔軟的大床。在這張床上,他更有激情,有一種鳩占鵲巢的感覺。老伍甚至想等結婚時,自己幹脆倒插門算了。
可還沒等走到結婚這步的某一天早上,老伍還在睡夢中,杜亞娟突然打來電話。老伍聽見那邊嚶嚶的哭聲,急著問怎麼了?杜亞娟非但不回答,且哭得越來越激烈了。老伍忙三跌四地穿上衣服,出門打個車就奔過來。老伍敲門時,是杜亞娟的女兒小芮把門打開的。老伍隻跟孩子點點頭,連拖鞋都沒顧得換,就跑進臥室裏。
看到杜亞娟正圍著被子坐在床上,頭發蓬亂,還有些瑟瑟發抖的樣子,老伍又問她怎麼了?杜亞娟還是哭而不答,眼睛盯著站在門口的小芮。老伍給小芮幾十塊錢,讓她自己下樓吃飯,然後打車上學。
打發走小芮,老伍坐到杜亞娟的麵前,把她摟在懷裏,連拍帶哄好半天,杜亞娟才緩過神來。老伍再次問起時,杜亞娟說她夢到劉貴成回來了,進屋不由分說,雙手掐住她的脖子。她不停地掙紮,把床單都蹬撕了。要不是小芮醒得早,跑過來招呼她,真就被掐死了。她還說,這個夢做得特別奇怪,醒了之後,脖子還疼著,呼吸感覺都很困難,像真的一樣。
這種事,老伍從來不往心裏去。他認為是他們頻繁接觸,杜亞娟可能也和他經常想起郝鳳霞一樣,又想起劉貴成來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很正常。但老伍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床單,雖然沒有撕破,但皺巴巴的卷成一團,像根繩子,有一半已經搭拉到床下邊去了。很顯然,杜亞娟不是在撒謊,確實被折磨得夠嗆。
老伍隻見過劉貴成一次,還是在他摔死的現場。當時印象最深的是劉貴成的那雙眼睛,瞪得和鈴鐺似的,還往外冒冒著。老伍一想到那個場景,也有些頭皮發炸。過了老半天,神色才算穩定下來。他強裝鎮定地安慰杜亞娟一會兒,終於哄得杜亞娟不再發抖。他幫杜亞娟穿好衣服,又到樓下的小吃部買來早餐,哄著杜亞娟吃下三個包子,杜亞娟的神情才算恢複正常。
第二天中午,老伍再去杜亞娟的家時,見杜亞娟仍然神情憂鬱。她說一個人在屋裏待著,總覺得身後有動靜。老伍哄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才把杜亞娟哄上床。杜亞娟扯個枕巾蒙在臉上,雙手緊張地抱著老伍,說她不敢睜眼睛,總感覺有一雙眼睛在看著他們。老伍雖然沒在意,但終歸影響到情緒,草草地打了幾個把式,就收場了。他感覺這已經不是在做愛,而是在奸屍。盡管老伍臨行前,看到杜亞娟一臉的歉意,但他發恨再也不上這兒來了。
雖然是不到杜亞娟家裏去了,但老伍不能不與杜亞娟幽會。自打那根神經被杜亞娟喚醒後,他便把這事看成飯菜,恨不得每天吃三頓。老伍把他和郝鳳霞用過的被褥都存放起來,又買套新的鋪上,把作戰的陣地換到他家。這招還真管用,杜亞娟立即恢複了原來的激情。
來過老伍家幾次之後,杜亞娟便以女主人的姿態,對房間進行改造。老伍兩口子原來住的那間大臥室,被安了個門,改成兩個小臥室,分給伍帥和小芮各一間。杜亞娟和老伍搬到伍帥原來的房間裏去了。老伍原來的那張雙人床,被改頭換麵,成了伍帥的單人床。杜亞娟又新買了一張和她家一樣的雙人床。當然,這一切都是在征得老伍同意的前提下進行的。所產生的費用,也是老伍提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