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了,這些小廣告和他袁福都沒啥關係,他需要收拾的隻有寫著“大貪官王每金”的那種紙片。袁福嘴上笨,但心裏不笨,沒幹幾天,他就找到了竅門。每次上街他都隨身帶一把塑料噴水壺,找到那種紙片後,哧哧噴幾下,等個半袋煙工夫,紙就變軟了,鐵戧子再上去鏟,就易如反掌了。

有一天早晨,袁福無意中發現,寫著“大貪官王每金”的紙片不再規規矩矩待在方塊裏了,它們過了馬路,跑到了街道對麵的電線杆上。袁福手裏拿著鐵戧子,追著它們也過了馬路。這時候,袁福才搞明白,原來這些紙片不是過馬路就完事了,而是像河水似的沿著街道向四麵八方流淌漫延。向北,它們漫過六緯路,淹沒了五緯路;向南,它們流過七緯路,漫延到八緯路;向西,它們越過四經街,占領了三經街;向東,它們突破五經街,跑上了六經街。袁福從早晨幹到晚上,鏟得胳膊酸疼,才總算把那些紙片都收拾掉。向回走的一路上,袁福就在心裏想,貼紙片的是些什麼人呢?他上半夜撿垃圾時,沒見有人往電線杆上貼紙片,這些東西必是後半夜貼上去的,這麼多紙片要貼好長時間啊,恐怕一宿都睡不上覺了,這些人何苦要這麼幹呢?

袁福邊想邊走,遠遠看到那幾座高高的圓房子時,忽然發現有三個人正站在西遊記宮大門口。兩個頭上戴著大蓋帽,另一個又矮又胖,正是袁世發。袁福趕緊一閃身,躲到路邊一棵柳樹後,兩條腿抖得像通了電,心跳到嗓子眼。袁世發真沒放過他啊,已經帶人追進城裏來了,從今往後,他袁福很難再過消停日子了。袁福在那棵柳樹後麵一直藏到天黑,直到看見袁世發他們從另一條路離開,才心驚膽戰回到住處。

當天晚上見到老關,袁福收了報酬,就把小廣告蔓延的情況說了。袁福有些擔心地說,這事兒,俺覺著有點不太妙啊!他是替老關擔心,袁福覺得老關和王每金必是有些關係的,沒準老關就是王每金也說不定,所以才會花錢雇人清理這些小廣告。

老關聽了他的話,抬手摸一把油亮的背頭,嗬嗬笑幾聲,很隨意地說出了兩個字——刁民。袁福想了想,覺得老關說的不是自己,就點頭哈腰地附和說,刁民,真是刁民。老關又嗬嗬笑兩聲喊袁福,你看這樣行不行,小廣告增加了一倍,你的工資也長一倍,每天給你二百好了。袁福嚇得差點尿褲子,一天掙二百塊錢,他連做夢都夢不到啊!他想著推辭幾句,但老關已經抻出幾張鈔票遞過來,這次就按二百算。

老關臨走時,照例和袁福握手,問他在城裏有沒有什麼難處。袁福猶豫一下,就把袁世發帶兩個大蓋帽來抓自己的事情說了。老關聽完顯得很氣憤,連著說了兩句簡直是無法無天,又詳細問了八間房所在的縣和鎮,最後說,袁福,這事你不用怕,隻管放心住在城裏,以後不會再有人來找你麻煩。袁福雖然點頭答應著,但心裏有些不以為然,你一個城裏的老關,咋能管到鄉下去?

袁福的工作區從小方塊變成了大方塊。他覺得,有人正在暗中和他比賽,就像早年間在生產隊參加勞動,每人拿一條壟,你追我趕,各不相讓,他鏟得越快,對方就貼得越快,他鏟得越多,對方就貼得越多。袁福的鐵戧子磨薄了,刃口閃閃放光,好像成了一把刀。他鏟小廣告的技藝也越來越高超,先用噴壺哧哧兩下,從下往上兩鏟子,從右向左再來兩鏟子,紙片就從電線杆上消失了蹤影。袁福幹得得心應手,輕鬆自在,手上做著活,眼睛還不耽誤看街上的熱鬧。有一天上午,袁福就在街上看到一個大熱鬧。他鏟到五緯路上時,看見鋼廠前麵的廣場上黑壓壓地聚了好多人。這些人把拳頭往天上搗,嘴裏大聲喊著口號。袁福側起耳朵聽了一會兒,發現他們喊的是:還我工廠、還我工作、還我工資。袁福聽了一會兒,看了一會兒,眼前那根電線杆上的小廣告鏟掉了,他就邁步向下一根電杆走,邊走邊想,有事說事,這麼胡鬧有啥用呢?

需要清理的那種小廣告還在不停向四麵八方漫延,向北到了二緯路,向南過了十三緯路,向西最遠已經到了廢品收購站所在的二經街,向東也到了十經街。袁福已經顧不上再撿垃圾了,每天起早貪黑鏟除那些“大貪官王每金”。袁福覺得自己有些力不從心了,看這架勢,暗中和他比賽的絕對不是一個人兩個人,很可能是十幾個甚至幾十個人。老關卻仍然毫不在意,依舊笑嗬嗬地說刁民,這期間他又給袁福加了一次錢,把報酬從二百漲到了三百。錢雖然越掙越多,但袁福的心裏卻越來越發慌,就好像隨時都要發生什麼事情似的。有一天下午,袁福給老婆陳鳳珍打了電話。以往他心裏沒底時,都是向陳鳳珍討主意,在袁福看來比登天還難的事情,往往陳鳳珍三句五句話就解決了。但這次,沒等袁福說出心裏的煩惱,陳鳳珍就說要把電話給袁世發。袁福嚇了一跳,正想把電話掛掉,陳鳳珍又說,叔來咱家守好幾天了,就為了和你說幾句話。

聽筒裏傳來袁世發的聲音,低三下四喊福子。袁世發說,福子,你隻管放心,叔骨頭盆子摔裂這篇從今往後就算掀過去了,誰要是再往回翻,就是大姑娘養的。袁福心裏糊塗,搞不清袁世發抽的哪根筋。袁世發又接著說,二丫頭的地呢,是真沒有了,澇河上那塊地一年前就讓鎮政府要去了,聽人說鎮政府是給縣裏要的,說是要蓋啥別墅。究竟啥時候蓋,蓋成啥樣子,咱就弄不清楚了。總而言之一句話,要是真有地,小舅子才不給咱二丫頭分呢!

袁福嗯啊地應著,心裏越來越糊塗,太陽真是從西邊出來了,袁世發可啥時候這麼和自己說過話啊!袁世發又喊一聲福子說,想不到你那麼有辦法,剛到城裏沒幾天,就結識了大人物。袁福這才想到了老關,看來人家真拿他的事當事辦了。袁世發咳嗽一聲又說,福子,啥時候得了空,就回咱八間房看看,你走這麼長時間,大家夥都怪想的。

放下電話,袁福在心裏算了算,從打初五出來到現在,一晃也有二十多天了,真該回去一趟了。但袁福隻是這麼想一下而已,他也明知道自己脫不開身,那些寫著“大貪官王每金”的小廣告,還在不斷沿著新市的各條街道擴散,如今差不多已經占據了鐵道北的小半座城市,並且有越過鐵路向另外半邊傳播的趨勢。貼廣告的人知道有人和他們對著幹,除了不斷擴大範圍之外,還想出了一些新花樣,有一天早晨,袁福看見電線杆上出現了用紅油漆寫著的“大貪官王每金”。袁福把這個情況向老關做了彙報。老關像過去一樣,胸有成竹地嗬嗬笑兩聲,說這些刁民還真有鬼點子,拍拍袁福肩膀又說,回頭你買點石灰粉,他用紅的,咱就使白的,刷子一抹就蓋上了。

袁福是三天後的夜裏挨打的。當時,他正站在七緯路和三經街交叉口的一根電線杆底下,用刷子蘸石灰水塗抹紅油漆寫的“大貪官王每金”。那些人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呼啦一下就把他圍住了,等袁福察覺情況不妙,腦袋已經被套上一隻破布袋,眼前頓時一片漆黑,腳底下挨了一絆子,撲通一聲就倒在了地上,棍棒和拳腳不分腦袋屁股地落下來。他聽見有人邊打邊喊他狗腿子,不知咋的,袁福想起了胖老頭巨大的拳頭。袁福正想仔細聽聽,腦袋上突然挨了一下,隨後就昏了過去。袁福醒過來時,發覺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疼,眼前一片黑,他以為眼睛被打壞了,用手一劃拉,才知道腦袋上還套著口袋。袁福把口袋摘下來,發現左臉頰一片黏糊糊的潮濕,抬手一摸,抓到滿手掌的血。袁福知道自己的腦袋被打壞了。袁福想站起來,掙紮了兩次都沒有成功,左腿吃不上勁,一動就鑽心地疼。袁福就知道,自己的腿也被打壞了。袁福沒有喊救命,他腦袋裏一直轉騰著一句話,他就把這句話說了出來:麵湯熱,孩子鬧,誰難受,誰知道啊!在街頭躺了一個多時辰,袁福才看到一個拖著蛇皮口袋的同行走過來,央求對方把自己送到醫院去。

袁福在醫院躺了一周,才總算能拄著拐杖下地活動了。這些日子裏,袁福心裏一直在想著兩件事:打他的必是貼小廣告的人,見到老關他要好好告一狀,讓老關收拾收拾那些刁民;另外呢,城裏的醫院貴得像搶劫,住了這一次院,從老關那裏掙的錢也花得差不多了,他要加倍努力,爭取把錢再掙回來。

回到住處第二天,袁福就拄著拐杖上了街。這些日子沒有清理,寫著“大貪官王每金”的小廣告已經泛濫成災,一根電線杆上往往就有兩三張。袁福二話不說,使噴壺噴幾下,抄起鐵戧子就幹起來。袁福整整忙了一天加大半夜,看看快到了以往和老關見麵的時間,就又回到老地方等老關。這一晚,老關一直沒有來。袁福也沒多想,第二天晚上又接著等。一連等了十天晚上,老關仍然沒有照麵。袁福開始感覺不對勁了,以往老關從來沒有這麼長時間不露麵的。但袁福轉念一想,老關不是平民百姓,保不齊就許有啥事絆住脫不開身呢!袁福就繼續等。

那些需要清理的小廣告漸漸都被收拾幹淨,而且沒有再長出來,沒有什麼事情做,袁福就又開始每晚撿垃圾。有一天晚上,袁福正埋頭在垃圾箱裏,突然聽到城裏響起了鞭炮聲。開始隻是在鋼廠所在的小方塊裏麵炸響,很快就蔓延到周圍,最後整座城市都響起了鞭炮聲。袁福停下手,四下裏看了看,搖搖頭,在心裏說,城裏人真是敗家子,不年不節的放哪門子鞭炮呢?

袁福的腿已經徹底好了,扔掉拐杖也能行走自如,但老關卻一直沒再露麵。這件事,袁福慢慢也想通了,世事不就是這樣嗎?本來不該是自己的,咋爭咋搶也沒用,老天爺給了他一筆財,又變著法子拿了回去,裏外裏,他既未多,也未少,沒吃虧,也沒占便宜,這不就結了嗎?

不久後的一天上午,西遊記宮門外開來了兩輛張牙舞爪的大鏟車。袁福打聽了一個老頭才知道,城裏正在搞形象工程,首先整治爛尾建築,能繼續建的繼續建,不能建的就幹脆拆掉。袁福問啥叫形象工程?老頭說,就是樹立領導的形象唄,新官上任三把火,不搞出點名堂來那還能行?袁福前腳把自己的東西搬出來,鏟車的大爪子後腳就落下來,轟隆一聲就抓倒了那座簡易房。袁福看著廢墟上騰起的煙塵想了想,就決定回八間房。

袁福先坐火車後坐汽車,在傍晚時分進了村。一晃兩個多月沒回來,看哪兒都覺得親。袁福正往前走著,聽到身後有人喊福子。他回過頭,見袁世發滿臉堆著笑,站在自己身後。

袁世發問他是啥時候回來的?袁福隨便應付幾句,就想趕緊回家去,雖然袁世發說過去那篇已經翻過去了,但見到他袁福還是覺得不自在。袁世發卻不放他走,拉住袁福的袖子把嘴巴湊到袁福臉邊說,福子,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咱二丫的地有著落了。我剛整明白,澇河上那塊地縣裏也不是自己要的,而是給城裏要的,城裏的一個大官要修別墅,相中了咱那塊地,現在那個大官倒台了,咱的地就跟著解放了。袁福嘴上應著,那敢情好,那敢情好,心裏卻想起了小廣告上的“大貪官王每金”,當然還有那個總是嗬嗬笑著說“刁民”的老關。

袁福正想著,袁世發又說,福子,你在城裏結識了大人物,回頭再進城,幫咱村說句話行不行?往鎮上去的那條路早就該修修了。

袁福沒把袁世發的話聽進耳朵裏,他腦袋裏正像風車似的呼呼地轉動著一句話:麵湯熱,孩子鬧,誰難受,誰知道啊!

責任編輯 曉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