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夢盈(1 / 3)

自從蘇文蘊宣了誓“要做他庸俗而且殺氣騰騰的妻”,果然便變得可憎了起來。胳膊不再是昔日的牛奶乳酥,是石膏的維納斯;眼睛不再是昔日玲瓏的新疆葡萄,是目無寸光的魚目珠;步履不再婀娜輕盈,腰身仿佛臃腫,談吐時也仿佛經常能從鼻孔裏躥出兩束愚魯的粗氣來。原來仿了泰姬陵樣式半透明玉一樣的宅子,現今變成了豆腐,以前覺得像愛情一樣玄幻的寶塔糖屋頂,如今也成了糖蒜。頭發成了鄉間的草垛,品味成了下粥的鹹魚,香氣成了廚房的煙火,學問也仿佛變成了畢業考時不得不填的試題。唐禮傑開始覺得暑假漫長,直覺得如果不是家裏管束,簡直登時就要從這鄉間別墅裏飛回海外去。偏蘇文蘊並不覺得,唐禮傑聲稱自己輕度中暑,不便再像以前每天造訪,她就每天遣人來看。

不知道是虛情,還是假意?一連鬧了四五日,跟著唐禮傑的隨從小丁,忽然一日跑來說:“不好了,不好!辛小姐打來電話,說要來看你!”唐禮傑一骨碌就從床上爬了起來:“這樣不好,這樣不好!你去跟她說,我已經好了許多,叫她不必勞煩。等太陽落了地,地上的暑氣散了,莫先生在家的時候,我必然會去的。”可就是這樣巧,說完話就是一場暴雨,等雨停了再起來就已經是次日了。唐禮傑見窗外樹木蔥鬱、小路卻泥濘,卻全不掃興致,理了理領結,就提了雨傘出去了。

一路連泥帶水地趟到了蘇文蘊家,看見廊子前停了輛粉紅色的敞篷車,唐禮傑更是堅定了自己心中的判斷並且唾棄了起來:果然,果然!自己即將嫁作人婦,就想出這樣的招術來約束我們。我們,我們就因為愛過,就必須這樣地下賤嗎?!一麵想著,腳下的泥也搓得粗糙了起來,隻三兩下就進去了,更沒有用手帕擦一擦褲腿的泥點子。偏這一天蘇文蘊並沒有在玄關左右邊的會客廳待客,而是去了三樓廊子最裏頭的餐廳。唐禮傑一路憤憤地走上三樓,未待轉彎,卻忽然聽見飄來一串風鈴般的笑聲。唐禮傑心想:瞧瞧,瞧瞧!就是這樣庸俗,就是這樣庸俗!這裏還沒有怎樣,先就已經笑了起來,等我再進去,怕是整張臉便隻剩牙肉了!

可是,拐了彎,走了進去,她一回頭,唐禮傑卻隻看見了滿臉的無法形容。

蘇文蘊第一個伸出了手臂:“來,傑弗,來,這裏是你的位置。”唐禮傑忙聽從坐下,又懷疑自己表現木木然,便想起了一個笑話,自告奮勇講出來聽,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精靈:“……從前,有一個人,……啊,哈哈……哈哈,哈!”蘇文蘊道:“這個笑話別人聽了不笑,是因為不懂,我因為在場,所以我一定要為他證明:這個笑話,真真的是好笑極呢!你啊,就是這樣精靈!”唐禮傑越覺得蘇文蘊可憎了。連她身邊別人覺得一向最與她恩愛非凡的莫文迪,也從後牙槽裏發射出一道金黃色的光,仿佛生怕別人不知道他鑲過一顆金牙在最裏麵,越要抓住一切機會狠狠地笑。唐禮傑“咳咳”地應承完,這才抬眼看了一眼那身穿藕粉色連衣裙的少女。唐禮傑趕緊抓緊了碟子邊的刀子和叉子,仿佛那不是刀子和叉子,而是避免不會遊泳的自己溺入水池的扶手。

……

這一頓飯果然吃得如同做夢一般。唐禮傑看著蘇櫻渺,用小勺挖麵前切成一小半的粉玉小西瓜,碟子裏放的也是一塊果凍一樣的東西,便幫忙叫莫蘇家的管家,臉卻朝向蘇櫻渺:“你要吃豌豆,讓他們給你盛點豌豆。”蘇櫻渺原是聽餐桌上的人談話,臉朝向一邊,轉過頭來莞爾一笑——這樣便等於是第一次與唐禮傑交談了:“不要,我這個東西過敏。”唐禮傑卻道:“……怎麼,你也是減肥嗎?我見過太多像你這樣的淑女,都是隻吃這麼一丁丁點東西,全部的人生都隻有一個目的,就是減肥,減肥!”

……

第二天還未及起來,唐禮傑的床便被捶碎了。泥點子也從昨天的褲腿蔓延到了整個人生,腿也變成了泥腿。“減肥,減肥!”為什麼會談到減肥!唐禮傑隻盼是蘇文蘊設計陷害自己,但是良心又告訴他不允許這樣胡亂忖度,想想自己堂堂知名學府在校學生,還未畢業就為學校丟臉,唐禮傑越覺得了準備說辭的重要性。牙口也要好,最起碼說話的時候舌頭不能打結。

可是那蘇櫻渺卻並不是那種矯情做作的女生。唐禮傑一連七日地日日報道,一日更比一日地直覺得蘇櫻渺眼熟。自然“我好似在哪裏見過你”這樣的橋段雖然俗,因為真的真誠,也是一早就說過了,畢竟“你就是那傾國傾城貌,我就是那多愁多病身”壓住了沒提。這個不是過錯。一直到了第七日,唐禮傑才突然像被雷劈了一般,原來這蘇櫻渺與蘇文蘊長得幾乎一樣。

唐禮傑一把抓住了蘇櫻渺的胳膊:“……怎麼,你也要離我而去,也要去做一個‘凡俗而且殺氣騰騰的妻’嗎?”蘇櫻渺隻能一味掙紮:“……你弄疼我了,弄疼我了!”唐禮傑倏地睜開眼睛,這才知道是夢。空調不知什麼時候停了,汗塌濕了幾乎一整條被子,隻得又摁開。窗外的青蛙呱呱作響,唐禮傑不顧還穿著汗衫,就從床上坐起來走了出去。

可是走著走著,唐禮傑卻發現自己的腿根本不聽大腦使喚,硬是又來到了蘇文蘊莊園。這個場景唐禮傑非常熟悉。過去無數個夜,唐禮傑也是這樣過來的。那時經常月色朦朧,在朦朧的月光裏,唐禮傑一直以為蘇文蘊住在最像糯米糍寶塔糖的那一間房間。後來才知道不是。這間寶塔糖便成了唐禮傑心中的一個宿命……雖然如今已是一頭糖蒜,不過卻並不妨礙曾有過的年華。唐禮傑一路走著,才發現那房間住進了人。原來自己過去不知道這間房間住進去人亮起來燈是什麼樣子。一路走著,唐禮傑又發現幔子後有一個人,又走著,唐禮傑忽然險些驚聲尖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