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剛要點頭,聽著不對,張嘴待問,改改用唇堵住了他的嘴,不讓他問。問他:“你聽好了沒有?”他默默地點頭。
改改不放心地說:“你發誓,一定能做到。”
他說:“我發誓,做不到天……”下麵的話又叫改改用唇堵回去了,她說:“做不到你就對不起我,俺今天就白給你了。”說著紅了眼圈,嚶嚶地哭開了。
他急忙舔改改的眼淚,連連發誓:“好姐姐!我保證,我保證。”
改改不哭了,說:“如今地都分開了,家家種地急。天這麼旱,機井裏的泵子壞得很快,你就去學修電機。”改改說著,就拿出了一卷錢,都是“大團結”,塞到了他手裏,說:“這是七百,滿夠你學出來的。”
他剛要推,改改又用唇堵了他的嘴,說:“俺的身子給你了,俺的啥都是你的。”
他止不住嗚嗚地哭了,哭得好痛好幸福,忽地掀開改改的衣襟,把腦袋鑽進了改改的懷裏,像孩子一樣哇嗚著,吃著改改的奶奶。
改改幸福的淚水盈溢,叫著“親哥”……
他聽改改的話,一大早起床,來到了街上。街上還沒有人,他就拄著拐一步一步朝一個方向走去。他不是有意要上改改家,卻鬼使神差來到了改改家的那條街上。改改家的門前有不少人,他離得還有幾十米,卻看得清楚,有好些人他不認得,肯定是外村人,他們推著自行車,自行車前頭係著紅繩。一種不祥的預感開始壓迫他的胸腔。他怔在那裏,等待證實他不相信會發生的事情。
一個蓋著紅頭布、穿著紅褂子綠褲的新媳婦出現在了門口,他一看就是改改,腦袋騰得就大了。他張大著嘴巴,想喊“改改”!喉嚨卻似啞了一般,喊不出聲來。他的心髒先是被提起來久久地懸空,然後騰騰地山跳,兩眼發黑,幾乎摔倒。
改改不理會催她上車子的吆喝聲,一把扯去了蓋頭,站在門台上,朝他來的街上張望,一眼就看見了親哥。改改掙脫攙她的娘和啞妹,瘋也似地朝他跑來。但是,沒跑幾步就被她爺一把揪了回去,生硬地摁在了接親的自行車上。
改改沒命地掙紮,但都擺脫不了羔羊的結局。她淒厲地哭喊:“親哥!俺被狠心的爺賣了。俺早給你了,誰也甭想了。你可千萬好好過啊!聽俺話啊!”
改改被爺死死綁在了自行車上。她爺歪嘴裏汩汩冒著白沫,罵著髒話,啪啪幾個嘴巴打得改改口鼻冒血,又給她嘴裏塞上了紅布。
改改被搶著走遠了……
他發著高燒,迷迷糊糊了半月多,偶爾醒來就渾身顫抖,眼睛直勾勾地喊“改改”。半月後,當他清醒地坐起時,他的頭發全都留在了枕頭上。爺娘嚇得不輕,以為他會不活了。但是他沒在乎,照著鏡子,麵無表情地摸著自己瘮人的禿頭,和爺娘說:“我要上省城,改改叫我去學修電機。”
娘不放心,但是爺高興了,催著娘給他準備幹糧。他就一個人來到了省城。
一年後,他在省城學藝出徒,踏上回家的路時,他的禿頭已經長滿了新發,但卻是毛茸茸的一頭白發,卷卷著,白的像雪花。沒了整整的一條腿,拄著一根老槐木拐杖,穿著破舊的衣衫,走在路上是很刺眼的另類。但是他不在乎了,他隻在乎聽改改的話,他要掙很多的錢,報答爺娘。
然而,家裏等待他的是一個晴天霹靂,爺娘已經用不著他報答了。半年前,二位老人家在給三哥娶完媳婦後,不幾天就先後過世了。他趴在爺娘的墳頭上,哭破了天……
一晃就是十年。他在城裏有了自己的機電門市部,資產上百萬。
他的服務員叫小雪。因為他一頭卷卷的白發,就有聰明人給他起了一個外號“老雪”。在叫“老雪”之前,大家都背地裏叫他“白拐子”。 小雪來了以後,很護老板,誰再說“白拐子”,她就和人家急,那張小利口能把人家八輩子祖宗都從墳裏嚼出來,那小手指能戳著鼻梁心把人家的狗眼剜出來。所以,沒人再敢呼他“白拐子”,托福得了“老雪”這個名號,他開心地接受了。
小雪比他小十一歲,十四五歲就早早輟了學,像風兜葉一樣到處跑,小小年紀,卻很趕時髦,自己一個人跑到城裏來做頭發。
一天下午,她在汽車站附近的一所美容中心做頭發,還沒做完,就下起了大雨。等做完了,她身上的錢還不夠人家一半的,老板娘氣得眼睛紅紅的,就要揍她了。這時,老雪正躺在那裏眯著眼享受刮臉,剛才發生的一切,他已經聽了個一清二楚。當老板娘把小雪推了個趔趄的時候,他正好坐了起來。
他喊一聲:“我一塊支吧。”
老板娘就住了手,不屑地乜斜著小雪,那心裏的氣還沒出淨。他拄著拐走過來的時候,小雪的眼神由感激變作了驚奇。他付了錢,對小雪和藹地說:“走吧,沒事了。”
小雪看了看外麵的大雨,麵露難色,乞求地望著他。
他笑了笑,說:“也不知道拿把傘。這麼晚了,我送你吧。”
那時,他開的還是殘疾人三輪摩托。小雪也不見外,高興地坐上去,說:“開車吧,大哥。”
他逗得笑了。他覺得這小姑娘滿活潑可愛,挺純真的。一路上,他們說了很多話,主要是小雪話多,這麼多年下來,都說了些什麼,大都忘了,反正他覺得很開心,從改改不見了後,他好像沒這麼開心過。
他一直把小雪送到了家。到家時,天已黑了,他在門口也沒下車,小雪的父母也不知道他是個殘疾人,還當他是個出租的。後來小雪找上門來給他打工,也沒告訴父母她的老板少著條腿。再後來和老雪好了,她領著老雪上門見父母,父母堅決反對。
她娘說:“你要娘還是要老雪?”
她說:“要老雪。”
娘說:“你要老雪娘就死給你看。”
她說:“那你死吧,這就死去。”她娘背過氣去了。
她爺氣急了,奔過來打老雪,爺勁大,她拉不開,眼看老雪吃虧大了,她奔進茅房提出尿罐就扣在了爺頭上,拉上老雪逃之大吉,再也沒回娘家。
迷信說,誰和誰是已就的。“老雪”自打有了小雪,不光交了桃花運,還財運亨通。
小雪沒來時,他的生意做得很艱難,六七年的時間,幾乎不掙錢,房租費卻年年漲,老是沒錢交,就別說進貨了,星星點點轉動不起來。要不是心裏想著改改,他早就甩手不幹了,可是,他不敢辜負改改。他懷裏揣著七百塊“大團結”,困難時花去一張,等有了他就立即補上。他盼望著有一天,改改一下出現在他麵前,他好自豪地對改改說:“改改,我聽你的話了。”改改那“親哥”的叫聲,一直激勵著他,好好過,幹下去。
但是改改沒來,來了小雪。送小雪回家後的第三天,小雪就出現在了他的門頭上。沒等他開口,小雪就說:“大哥,俺跟你幹了,你可別趕我,趕俺也不走。”
就這麼簡單,他就有了小雪。
小雪來的第三天,西安的一家供貨商,拉了滿滿一車漆包線,來到他門頭,說回不了西安了,求他少給一部分貨款做路費,其餘的貨先存放在這裏,到時候按跌到底的價格付錢。這期間正是銅價大跌,沒人敢留貨,他也不打算留,因為,早進下的貨還沒賣完,天天跌價,天天賠錢,他看見漆包線就頭疼,猶豫著不想要,因為他已經在漆包線裏賠了很多錢,賠怕了。
小雪卻在一邊連拽帶拉地求他:“哎呀!大哥,你看人家都說到這份上了,就給一少部分,你就答應了吧。你看咱店裏,這麼大地方,空著多不好看。”
鬼使神差,他就聽了小雪的。二十多萬元的貨,他隻預付了八千塊錢,就把供貨商打發走了。到了明年開春,銅價直線上升,連躥數倍,至年底,已是原來價格的十幾倍,他結結實實發了一筆橫財,從此大翻了身。老雪和小雪說,想穿什麼衣服隨便挑,做頭發自己從抽屜裏拿錢就是。小雪驕傲得一蹦一跳,唱不完的歌。
日如流水。幾年的工夫,小雪出落成了水靈靈的大美女,再沒有莊戶地裏的醜小鴨模樣。她身材嬌小,聰明伶俐,一襲烏黑的秀發似瀑布般垂簾披肩,白嫩透紅的臉蛋配上那兩隻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顯得俊秀靈氣,攝人魂魄。外麵的人就有了許多想法,說老雪豔福不淺呀!話音裏,有說著玩的,有祝福的,也有不懷好意的。
小雪也不背人,越當著人的麵,她越喜歡趴在老雪的肩膀上撒嬌,捋著他那雪花似的白發,努著小嘴兒嗲聲嗲氣地叫喚:“哎唷!你看看人家老雪這一頭‘北國之冬’,多美耶!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這麼可人的美女,哪個不眼紅!她是故意饞那些人。工作中,她猛不丁就在老雪的耳邊“呔”上一聲,嚇他一跳;或從他身邊經過,兩個嬌嫩的玉指在他頭上的某處狠狠地來一巴彈,然後飛也似地跑開。
終於有一天,下大雨,很晚了,小雪還沒有回家的意思。她突然嚴肅起來,一本正經地托著腮,坐在他麵前,長長的睫毛下兩隻眼睛一個勁地撲閃他。
他疑惑地問:“怎麼了?”
她撅著嘴問:“今天是什麼日子?”
他左思右想也不知道,迷惑地搖搖頭。
小雪裝模作樣地歎口氣,說:“唉!緣分呐!今天又這麼大的雨。”
他好像忽然明白了,四年前也是這個時間,大雨天,他遇上了小雪。他有些感動,連連點頭:“是,是,是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