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足3年,邵音音拍了二十餘部電影,部部賣座,可她過不了自己這一關。她說她從來沒看過自己的戲,雜誌上出現自己大尺度的照片,她會把身體的部分剪掉,隻保留大頭照。直到90年代,買碟來看,看到自己的裸體,“哇,這麼惡心。我看別人脫衣不會有什麼感覺,但看到自己就覺得惡心。”
前兩年,一位年輕演員在抉擇是否要接一個全裸角色時,來征求邵音音的意見,她對他說:人言可畏,輿論是可以殺人的,你這麼年輕,又是男生,要想清楚接下來將要麵對什麼。她的經曆告訴她:香港社會表麵開放,內裏對傳統卻十分在意。
1976年,邵音音拍了對她人生影響最大的一部戲——由陳誌華導演、取材自傳統戲曲《玉堂春》(胡金銓曾執導過電影版本)的《官人我要》。當時香港電影尚未分級,大人收工後去看午夜場,便把小孩也帶上。《天地豪情》編劇鮑偉聰多年後告訴邵音音,他兒時曾跟隨父母去翡翠戲院看午夜場的《官人我要》,“說出來不好意思,我幾歲時就已了解你很透徹。”
《官人我要》躋身當年十大賣座港片之列,並在台灣、日本等地賺得盆滿缽滿,邵音音更受邀參加戛納電影節。就在此時,災難悄無聲息地降臨了。
災難
在戛納的紅毯上,她的東方扮相引來西方媒體的興趣,人們稱她為“可愛的中國娃娃”,有記者將此寫到報上,立時引起台灣方麵的警覺。以當時的兩岸局勢,若邵音音被封“中國娃娃”,而非“中華民國娃娃”,她及其所屬電影公司都將被台灣封殺。邵氏和嘉禾對此頗為緊張,邵音音本是邵氏簽約藝員,但《官人我要》卻是嘉禾幕後投資拍攝,於是兩方都叮囑她,隻說自己是加拿大國泰電影公司演員就好。
年輕氣盛、懵裏懵懂的她不肯就範,結果,一紙台灣封殺令見諸報端,堵住了她的未來。
她吐了口煙,徐徐說,“以為隻是不能去台灣,沒想到全部的雜誌不能寫我,電視不能有我。不知道會完蛋。在康城度過了生命中最快樂的7天,海灘這麼幹淨,樹微微擺動,紅地毯上是全世界最大牌的明星,那是另一個世界。對於一個家庭貧窮的女孩來說,簡直是天方夜譚。機票又貴,買房子3500就可以付首期,去次康城要幾萬塊。我還沉浸在喜悅中,第二天買回報紙,發現我上了A版,說我是中共匪諜。整個人就傻掉了。”
很多人以為她會就此消失,但她堅持留在了麗的電視(亞洲電視台前身),參演了《鱷魚淚》和《變色龍》。兩劇在香港大熱,記者會上,邵音音卻被告知,拍照時你不要站在裏麵,會拖累大家。她無助地在一邊流淚。被扣上“匪諜”的帽子後,她養成了不出門的習慣——去買菜、上街,會有陌生人朝她吐痰、用髒話罵她。“跟‘文革’沒兩樣,隻不過覺得我是個目標。最可怕的是,到現在還不知道是誰扣了這頂帽子,一個跟你無冤無仇的人。”
一時人人自危,邵氏、嘉禾不再敢找她拍戲,曾經的朋友說,你不要再打給我,老板知道我會被炒掉。她的生活跌入深淵,因此陷入了整整30年的精神困頓之中。
之前一點沒意識到危險嗎?
“沒有,當時的世界隻有片場和宿舍兩點一線,對世界一無所知。隻知道每部戲都賣座,報章雜誌上出現的,永遠是自己最美最好的樣子。”但她相信,電影公司的人對後果是知道的,“如果有人提醒一句,我的考慮會多一點。”
重生
1980年代,邵音音嫁作人婦,當了母親;在朋友的幫助下,她前往印尼和馬來西亞登台;偶爾客串電視劇。婚姻並未給她足夠的庇護,在輾轉了沙撈越、舊金山後,90年代,她決定搬回香港。
重新出現在銀幕上的她,因整容失敗,已不複年輕時讓人產生同遊雍雅山房奇想的驚豔,多了喟歎和滄桑。她多在本土製作中飾演媽媽、婆婆一類的角色,戲份不多,卻呈現出與歲月的遭逢。
2007年,憑借《野 良犬》中的窮婆婆一角,她拿到第27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女配角。她說,那個獎最大的意義,是解開了她心裏的鎖,“以前我覺得生不如死,在國外,很多人來和我交朋友,熟了就問電影界的八卦,我心想,你這個王八蛋、心理變態,希望聽明星不好的事來滿足自己的陰暗,可是得獎那一刻我原諒了其他人,也接受了自己。”
接受了自己什麼?她笑了:一個念過大學的人,為什麼會踏上這樣的路?此時她終於想通,人生是自己的選擇,30年前那些沒幫她的人,並沒有義務扶她一把。“他們長期在電影行業打工,要養家,誰不怕被牽連?有很多原因的。”說到底,她接受了自己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