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崇禎皇帝登基始末(3 / 3)

“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大人可千萬不要錯失良機呀。”說著話,道士轉身飄然而去,隻留下呆愣著的楊所修。道士是個聰明人,他知道點到即止的妙味。走出望江南酒樓,道士快速趕到一家小客棧,褪去喬裝,恢複了本來麵目,原來他就是崇禎皇帝的老師劉長儒。此時劉長儒從客棧後院的馬廄裏牽出一匹棗紅馬,和店主結了賬,扳鞍上馬,辨明了一下方向,之後打馬徑直朝密雲衛城的方向而去。

密雲守備將軍何可觀的府衙內,這個時候正舉行著一桌酒宴,上首兩人是太監王體乾和王國泰,他們是奉魏忠賢的指令前來勞軍的;下首相陪的兩人卻是何可觀與參將蕭惟中。魏忠賢的嗅覺還是相當敏感的,他已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絲若隱若現的硝煙味道,思慮再三,他覺得文官皆不足慮,隻會在朝堂上青蛙一樣地呱噪,根本起不了什麼作用。到時候真正能說得上話的還是那些舞槍弄棒的將軍,而在這些人當中,最讓他放心不下的還是何可觀。早就聽說此人不僅武藝高強,而且深得兵士擁戴,靠近京畿地帶,一旦有個風吹草動,絕對是兵馬立至。這樣的人不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實在是讓人寢食難安。況此人對袁崇煥忠心耿耿,自然也會對自己心懷猜忌,悔當初謀算不深,錯把這樣的人安插在如此重要的位置,誰能想到形勢的發展會這般出人意料?但魏忠賢卻並不慌亂,太多的事實表明,世上的人,尤其是官場中人,沒有哪個人能夠抗得住高官厚祿的誘惑,在這個世界上,還沒有錢辦不了的大事。果然,在密雲,王體乾和王國泰受到了少有的禮遇,這讓王體乾不禁有些飄飄然。

“來,何大人,咱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一切都在酒中。”說著,王體乾頗為豪爽地一飲而盡,“當今聖上也如先帝爺一樣禮敬九千歲,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君臣攜手共創大明盛世的局麵相信也一定能實現。我們這些在下麵具體辦事的,沒的說,隻能多為九千歲分擔一些,他老人家畢竟也是上了歲數的人了,今不如昔了呀。”

“是,是!那是自然。”何可觀麵上一臉諂笑,而心裏卻苦澀到了極點。本以為新皇登基,會對惡貫滿盈的所謂閹黨動手,然而,兩個多月了,朝野如故,他也隨之心灰意冷到想要棄職回鄉,可是,幾番上疏均被駁回。而如今,也不知魏忠賢葫蘆裏賣的什麼藥,居然又對他封官許願、曲意拉攏了。

“何大人,九千歲說了,何大人在寧遠大戰中身先士卒,戰功顯赫,他老人家已表奏聖上,保舉何大人出任鎮帥,那可是節製一方啊,說不定何大人也能創出戚少保(指戚繼光,戚繼光死時官至少保)那樣的豐功偉業,也未可知呀。”說著,王體乾“哈哈”一笑。

“哪裏,哪裏,全賴九千歲抬愛。”何可觀略顯局促地敷衍著。正這時,一名老兵走進來,趴在他的耳邊一陣低語。王體乾發現,何可觀的神色短暫地為之一變,盡管隻是一閃而過,王體乾心知有異,而何可觀此時卻又恢複了常態。

“兩位公公,不巧得很,在下的一位故舊今日特意前來拜訪,末將去去就來。”

“哎,何將軍,不妨請來一同相聚呀。”

“鄉野之人,見不了大排場,兩位公公慢用。”說著話,何可觀已跟隨那名老兵離開了客廳,直奔書房。書房裏,一杯清茶,劉長儒正悠閑地等待。見何可觀進來,他微微一笑。

“何將軍別來無恙。”

何可觀倒一時不知如何稱呼劉長儒好了,麵前這個人,雖然未在朝廷中擔任顯職,可卻有著帝師這樣尊貴的身份,囁嚅了半天,方才拱手施禮:“劉先生可好?”

劉長儒也不客套,他站起身,忽然以一種異常嚴峻的口吻說道:“何可觀接旨。”他的聲音雖然不大,但卻在平緩的語調中透著緊張的氣息,“朕命爾即刻率親兵衛隊入京,掌控兵部衙門,但有風吹草動,唯爾等是問。”

饒是何可觀身經百戰,此時也早已驚出一身冷汗,他再不靈光也聽得明白,兵部衙門是崔呈秀的老巢,讓他接管,分明表示聖上已然開始動手了,而少年皇帝思維之縝密,實在是與這位帝師的悉心輔佐密不可分,他不禁對劉長儒有了一種敬畏的心理。正這時,參將蕭惟中搖搖晃晃地推門而入。王體乾實在是有些不放心,遂指使蕭惟中過來探探風向。蕭惟中本來已喝得步履踉蹌了,卻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酒意也已醒了七八分。

“守備大人,您這是……”

“噢,沒,沒什麼。”說著,何可觀故作輕鬆地站起身,“劉先生,忘了給您介紹了,這位是本城參將蕭惟中,還有兩位客人您也一同見見吧。”話音未落,何可觀已上前一把抓住劉長儒,二話不說,拉著他就直奔客廳走去。蕭惟中懵懂地左右看看,也隨後跟著。客廳內,劉長儒看著王體乾和王國泰,他似乎一下明白了什麼。

“兩位公公,咱明人不說暗話,這位劉先生就是當今聖上信邸侍講,而您二位是奉九千歲的旨令前來勞軍,並許以何某以方麵鎮帥的要職。劉先生,不知聖上許以何某什麼官職呀?”

“何可觀,你大膽,竟敢以此要挾聖上,莫非想要造反不成?”聽到何可觀以這樣的語氣說話,劉長儒心知自己來晚了一步,萬一何可觀倒向了魏忠賢,那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哼哼,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官場本沒那麼多道義可講,是不是,兩位公公?”何可觀說著,目視兩人,見兩人泥胎木塑般地點頭,不由又笑了,“但是,人還是尚有廉恥之心的,我們這些做臣子的,生就便是皇家的奴才,這本沒什麼可說的,但我今日一旦聽了你們兩位的,那可就是奴才之中的奴才了,我何可觀堂堂七尺男兒,今後又有何麵目立身於天地之間?來人呀,把這兩個閹貨給我捆了。”

一群如狼似虎的兵丁上前摁翻兩人,像捆粽子一樣五花大綁了。兩位王姓太監拚死抵抗,特別是王體乾,更是開口大罵:“何可觀,你個不識好歹的東西,小心九千歲要了你的命!”何可觀隻是微微搖了搖頭,而那邊的蕭惟中卻嚇得似乎連跑都忘記了,體如篩糠般地抖動不止,最後竟然自動跪倒於地,“何……何大人,我……”

何可觀鄙夷地瞥了一眼蕭惟中,這樣的人唱唱小曲尚還可以,怎麼可以做領軍作戰的將軍,閹黨一夥任用這樣的人,焉有不敗的道理?他對蕭惟中似乎連話都懶得說一句,隻是示意親兵一並綁了,之後,來到劉長儒跟前,雙手抱拳:“先生受驚了,聖上對末將有知遇之恩,末將敢不以身相報?末將願做鏟除閹黨勢力的急先鋒。”

“何將軍……”劉長儒激動得幾乎說不出話,見士兵們要將另外三人一同押下去,他幾步來到王國泰麵前,伸手為王國泰鬆了綁,同時揮手示意兵士們將王體乾和蕭惟中押走,之後劉長儒才對王國泰一揖到地。

“王公公,聖上知道公公一片忠心體國,長儒在這裏謝過公公了。”

“哎呦,這可怎麼敢當?”王國泰趕忙伸手相攙。直到現在,他還驚魂未定,如果就這樣稀裏糊塗地死在密雲,那豈不是冤得沒法再說了,又有誰知道是他暗通李全,將魏忠賢的一言一行統統通過李全傳遞給王承恩,再由王承恩最後彙報給朱由檢?幸虧還有一個劉長儒。待何可觀知道了事情的大概後,他不禁對詭秘莫測的朝局有些畏懼了。

“王公公,還要勞煩你即刻回宮,一定要穩住魏忠賢。”

“咱家明白。皇爺終於要動手了,這下國家有救了。”

王國泰的一席話,說出了幾個人的共同心聲,尤其是劉長儒,他知道,經過多年的隱忍,昔日的信王、如今的崇禎皇帝,已然利用閹黨之間的窩裏鬥,吹響了反擊的號角……

(八)

一頂綠呢大轎四平八穩地停在了兵部衙門的大堂外,崔呈秀一如往日的模樣,隻對侍立在台階兩側的屬官揮了揮手,什麼也沒說,就直接步入正堂。這裏掌握著大明王朝百萬軍隊的調動權,自然是位高權重,曆來為朝廷所重視。崔呈秀能夠執掌兵部,完全是靠了魏忠賢的力量,他當然也是知恩圖報的。讓他頗感欣慰的是,新皇登基,照樣對九千歲禮敬有加,先前的一些顧慮,如今看來多少有些可笑,說不定用不了多長時間,自己就可登閣拜相了呢!如此一想,崔呈秀的臉上便溢出了一層笑意。今日的議題依舊是遼東戰守,自袁崇煥回鄉賦閑後,遼東戰事一直差強人意,袁崇煥是不能再起用的了,那麼,派誰去呢?人選自然是和九千歲擬定好了的,今天提出來,不過是走個過場罷了。見眾官員依次按品位落座後,崔呈秀清了清嗓音,剛要把心中的人選提出來,卻見新任司禮太監王國泰趾高氣揚地走進了大廳。這位“王公公”近日也不知怎麼了,絕對的吉星高照,深得聖心寵愛,甚至超過了信邸內侍王承恩。崔呈秀趕忙降階相迎,臉上堆出一副諂媚的笑,還沒開口,就聽王國泰扯著公鴨般的嗓音高喊:“崔呈秀接旨。”崔呈秀趕忙跪倒:“臣崔呈秀接旨。”在他的身後跪滿了兵部屬員。

“兵部尚書崔呈秀於天啟六年遭遇母喪,時先帝以‘大工未竟’而奪情留任,今有南通政司楊所修上疏,稱大工已完,依古禮崔呈秀應去職守製,朕覽疏後思之再三,我朝素以仁孝治天下,禮不可偏廢,故令崔呈秀即刻回籍守製,欽此。崔大人,謝恩吧。”王國泰的語調多了一絲調侃嘲諷的味道。崔呈秀在瞬間腦子裏是一片空白,回籍守製的概念在他聽來竟是那樣的遙遠,他感覺到了順著兩頰流下的冷汗。動手了,終於動手了,而切入點又選擇得這樣合情入理,楊所修你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家夥,你以為你討好新君就可以前程似錦了嗎?百感交集的崔呈秀心緒已然有些紊亂了。

“崔大人,難道你還不領旨謝恩嗎?”王國泰的語氣此時已變得陰冷而威嚴。“臣……臣崔呈秀領旨謝恩。”崔呈秀說著,叩了一個頭。誰都知道,說是回籍守製,那隻是說法好聽而已,實際又跟削職為民有什麼兩樣?有那麼一瞬間,大廳內靜得有些可怕,繼而兵部衙門的屬員方才弄明白是怎麼一回事,當然有高興的,也有不滿的。竊竊私語間,崔呈秀衝兩名鐵杆親信使了一個眼色,他也並非是酒囊飯袋,為防意外,他早就分別草擬了兩份調動邊軍的部院檄文,一旦有個風吹草動,隻要檄文能從兵部衙門發出,那自己就將立於不敗之地,苦心經營了這些日子,他還是培植了幾名死黨在外統兵的,為使檄文能夠順利送出,他並沒有將檄文帶在自己身上,而分別由兩名親信持有。那兩名親信見狀,在眾人起身歸座、大廳裏出現秩序稍亂的瞬間,已然悄聲退至廳門口。就在這時,眼尖的王國泰一下瞥見了:

“你們兩個哪裏去,還不給咱家站住!”

誰知不喊還好,一喊,那兩人非但沒停下,反而不管不顧地飛奔起來,隻要衝出前院大廳,後麵馬廄裏就有幾匹喂得膘肥體壯的戰馬,等到這裏再通知關閉城門,時間根本來不及,崔呈秀始終緊繃的臉此時才露出了些許陰冷的笑意,然而,笑紋還沒有充分展開便一下僵死在那裏,卻見那兩人似乎被什麼人施了魔法一樣,癱軟地跪在了地上。大門外,頂盔戴甲、一身戎裝的何可觀在幾名親兵的護衛下,雄赳赳地朝大廳內走來。崔呈秀直到此時才在心裏哀歎一聲:“完了,一切全完了。”

坐在乾清宮寶座上安然靜候佳音的朱由檢,此時正微閉著眼,從外表看,根本看不出他在想些什麼,從決定動手到現在才不過短短兩天時間,各路捷報頻傳,於波瀾不興中他已然掌握了主動權。這中間,他當然應該感激劉長儒叔侄,可是他知道,現在還不是慶功的時候,兵部衙門的那場戲,在全局當中顯得至關重要,一旦擎天巨寇的羽翼被折,那麼,在他看來無異於一隻僵死的蒼蠅,隻需揮動一下手中的拍子,立刻就會土崩瓦解。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不用看也知是王承恩,朱由檢倏地一下睜開眼,兩道銳利的光直刺向王承恩。王承恩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是啊,如今這位爺已是今非昔比嘍。

“皇爺,喜事,兵部那邊傳來消息,一切順暢。”

“噢!何可觀果然不負朕望。”朱由檢聽了,雙手不禁擊了一下龍案,順手抄起一份早已擬好的詔諭,這份詔諭早就應該曉諭中外了。少年天子不服輸的天性在此時暴露無遺,他想親眼看看魏忠賢惶惶如喪家犬的狼狽模樣。

此時的魏忠賢正與客氏閑坐聊天,絲毫沒有覺察到危險的腳步已然臨近了。他被朱由檢外表的恭謹所蒙蔽,尤其是太監王國泰從密雲帶回的“喜訊”,讓他那根緊繃的神經一下放鬆了許多。早知這位崇禎爺尚還不如乃兄,當初何必緊張兮兮呢?魏忠賢覺得自己有些杞人憂天,而客氏幹脆以此調笑。當然,如何善後也需著手處理了,否則,難免會有透風的牆。對此,魏忠賢早有準備,幾位從宮外“請”來的孕婦,當然是要……魏忠賢做了一個殺雞的動作,斬草不除根,自然是遺禍不淺,而對於大行皇帝的遺腹子,魏忠賢決定深養宮中,什麼時候這都將是崇禎皇帝的一塊心病乃至命門,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皇子的年齡不斷增大,他的殺傷力也會與日俱增,那自己不就越來越安全了麼?

“你呀,看不出來,鬼點子還真多。”客氏“嘻嘻”一笑,言談舉止間便有了打情罵俏的意味。

“皇上駕到。”王承恩一聲通報,驚得纏綿著的兩人迅速分開,整理好衣衫。魏忠賢本能地感到一絲陰影襲上心頭,這麼晚了,皇上有事,下旨召見不就成了,何必親自前來?魏忠賢一時也理不出個頭緒,卻見朱由檢在王承恩的引領下已然步入屋中。

“老奴魏忠賢、奉聖夫人客氏叩見我主萬歲。”

“你們都在呀,正好一並聽宣吧。”說著,朱由檢也不讓兩人平身,徑直走到客廳中央的太師椅前坐下,示意王承恩就前宣詔。

“逆惡魏忠賢,先帝以左右微勞,稍假恩寵,魏逆不思盡忠報國,以酬隆遇,專務逞私植黨,盜借威福……”魏忠賢覺得眼冒金星,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像重錘一樣擊打著他脆弱的神經,“身受三爵,位崇五等,極人臣未有之榮,通同客氏表裏為奸……賴祖宗在天之靈,天厭其惡,神奪其魄,罪狀畢露,本當存磔,念梓宮在殯,姑置鳳陽,二犯家產,籍沒入宮,其濫冒宗戚,俱煙瘴永戍,欽此。”旨意宣讀完,屋裏呈現出片刻可怕的靜謐。

“怎麼,魏忠賢,朕的旨意你沒聽清楚嗎?”

麵對崇禎帝的詰問,魏忠賢仿佛並沒有聽到,橫豎一死,不如放手一搏。此時他暗自咬了咬牙,很沉重地咳嗽了兩聲。奇怪,大殿內外並沒有什麼舉動,這幫該死的奴才,難道連動手的信號都忘了麼?他又大聲地咳嗽起來。

“魏忠賢,你還是認命吧,你不妨仔細看看這裏和以往有什麼不同?”

魏忠賢詫異地抬頭四顧,很快就發現,他寢室四周的侍衛不知什麼時候已然被換掉了,都怪自己太疏忽大意了,原來自己早在他人的算計之中。但事已至此,他並不想就此認輸,認輸,無疑是將自己的身家性命徹底地交了出去,他要困獸猶鬥。

“高明,可是陛下,你將老奴就這麼處置了,難道不怕邊軍四起嗎?”這話分明有了要挾的味道,他以為隻要崔呈秀尚還掌握兵部,那麼調動天下兵馬的大權就還在自己手中,崇禎皇帝就不敢把他怎麼樣?

“魏忠賢,到現在了,你還指望崔呈秀會救你嗎?王公公,你來告訴他。”站在門外的太監王國泰聽到召喚,急忙趨步走進屋裏,先衝崇禎皇帝施了禮,然後轉向魏忠賢:“魏忠賢,咱家現在明確告訴你,崔逆已然回鄉守製,兵部屬員已被看守,膽敢有抗令者定斬不饒。”

“王國泰,你……”

“實話跟你說吧,咱家早就盼著這一天了。魏忠賢,還記得被你害死的左光鬥左大人嗎?左大人對咱家恩重如山,咱家誓死要為左大人報仇。”王國泰說著,眼圈泛紅。數年前,王國泰尚還是一名不顯山露水的小內侍,其弟在來京趕考時,不幸病倒在旅店,王國泰急得甚至動了偷盜宮中財物的念想,幸虧時任直隸學政的左光鬥仗義相助,方才渡過一難。

“報應啊,報應。”客氏直到此時方感到大難臨頭,她的話語悲憤中含著幾多無奈。左光鬥被害一事,她還是清楚的,當時閹黨與東林黨人爭鬥正酣,左光鬥與楊漣同時被誣入獄,又先後慘死於獄中,如今被冤的魂靈難道不是索命來了嗎?她從懷裏取出一束天啟皇帝的胎發,二十多年來她一直珍藏在身上,此時睹物思人,她哭得尤其淒涼。崇禎皇帝一直冷眼觀看,不由連聲冷笑。

“魏忠賢,難道你還不認罪麼?”

魏忠賢仿佛一下子蒼老了許多,他想傲然地站起,可是腿腳卻並不聽話,試了幾次,他最終放棄了努力,像一攤泥一樣癱倒在地上。在發配鳳陽的路上,魏忠賢知道自己罪不可恕,在行至安徽阜城時,自縊身亡,而客氏也在浣衣局被笞死,屍體發送淨樂堂焚化。崔呈秀在得知魏忠賢的死訊後,萬念俱灰,在家中與眾姬妾痛飲美酒,每喝一杯即把酒杯摔碎,之後在家中自縊身亡。自此後,閹黨勢力土崩瓦解。

(九)

“娘娘,依老奴看,還是讓魏太醫給您看看吧。”李全一邊給張皇後輕輕捶著後背,一邊絮絮叨叨地說著。張皇後的臉色有些蒼白,不似往日那般光彩照人,也難怪,這些日子被小皇子折騰得吃不香、睡不著,但心裏卻是充實而又有那麼一絲幸福感的,因為畢竟那是大行皇帝唯一的血脈。出於母愛天性,更是出於內心深處的那份不安,在小皇子出生後的當天,她就把皇子接到了她所居住的坤寧宮,悉心加以照顧,所幸一切安然,而自己卻因操勞過度,有些體力不支了。“魏太醫醫術高,前兒皇子殿下偶感風寒,就是魏太醫給瞧的,依著老奴看,再讓他出個方子,也給您調理調理。娘娘是萬金玉體,您身子硬朗,不也是皇子殿下的福分嗎?”

這話說到了點子上,張皇後不覺笑了笑,衝李全揮了揮手,分明已是允諾的意思。李全一路顛顛地直奔太醫院而去,步履之輕快,仿佛一下年輕了十歲。是啊,如今新皇登基一舉鏟除閹黨勢力,舉國歡騰,這中間還有自己的一份功勞呢!想到得意處,竟不禁哼起了小曲,進了太醫院正門,尚還沒有發現已然出了變故,直到從殿門裏走出了執掌東廠的太監王國泰,他才有了一絲隱隱的不安。“王公公,您老怎麼……?”

“奉皇爺旨意,咱家特來調查魏太醫服毒自盡一案。”

“什麼?你是說……”李全一時有些發蒙,仿佛被人一下打得分不清東西南北了,這話怎麼說?前兒見魏太醫還生龍活虎的模樣,今兒怎麼就……而且還是自殺,這幾天究竟發生了什麼讓魏太醫無法承擔的巨變?李全畢竟是個聰明人,如今回想,那日魏太醫給小皇子看病,神情就顯得憂心忡忡,莫非……李全不禁打了一個冷戰,他幾乎不敢正視王國泰了。而王國泰雖然對李全細微的變化洞若觀火,但麵上卻依舊是一副不鹹不淡的樣子。

“按咱家說,這個魏太醫有什麼想不開的,竟然要走這麼一條絕路,可惜了一身絕技,唉,人哪!”說著,王國泰似乎是頗為惋惜地歎了口氣,“死也就死了,您倒留下點話,也免得咱家費神勞力了。”

“這麼說,魏太醫就沒留下點東西?”

“留倒是留了,可是,也等於是什麼也沒說,這根本就讓咱家無從查起麼!”說著,王國泰從懷裏掏出一方絲質手帕,展開,上麵血書四個大字“無愧於天”。李全此時更加震驚了,他心中隱隱的猜測,被這四個血紅的大字所證實。魏太醫當初給小皇子看病,一定事先有人授意,讓他從中做手腳,毒殺小皇子於無形之中,可是魏太醫秉承著醫者的正直,更是出於對大明王朝的忠誠,並沒有那麼做,悉心救治了小皇子,而事後因無法麵對事實,隻好以身相殉。那麼是誰最終逼死了魏太醫?皇上?隻有是當今聖上!李全被自己的推斷嚇得麵如土灰,一句話也說不出。而王國泰則從容地收起手帕,衝李全一拱手:“李公公,咱家要回去向皇爺複命了。來人哪,我們走。”說著話,王國泰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太醫院。是的,該說的、不該說的,他都點給了李全,他隻能做到這些,剩下的就全看李全的悟性了,也許上天能夠保留下大行皇帝這唯一的子嗣。想到此,王國泰在心裏長長地歎了口氣。就在當天夜裏,一隻信鴿悄然飛出了紫禁城……

劉庚生這些日子過得頗為愜意,在鏟除閹黨的爭鬥中,不僅立有大功,取信於崇禎皇帝,而且還迎回了嬌妻愛女,一家三口和叔父一起盡享天倫之樂。叔父劉長儒看起來比先前更忙了。劉庚生知道,叔父有心懷天下的胸襟,渴望著建立張文忠公那樣的豐功偉業,而機會也近在咫尺,所以當變故突然降臨的時候,劉庚生刹那間並沒有反應過來。皇後張氏那一臉肅穆的神情,使得他一下警覺起來。“將軍,沒想到哀家當初給你的腰牌,還是派上了用場。”說著,張氏的雙眼一紅,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繼而俯身從繈褓裏抱出小皇子。張氏知道,目前時間緊迫,劉庚生夜入坤寧宮的消息,用不了多久就會傳入到崇禎皇帝的耳中,她必須快刀斬亂麻。“劉庚生聽旨。”張氏的語調突然一凜,“劉庚生,此乃大行皇帝的唯一血脈,哀家命你即刻攜皇子出宮,遠離京師,從此隱姓埋名,悉心照顧小皇子,將其撫養成人,哀家和大行皇帝即便於九泉之下,也會感念將軍的再生之恩。”說著,皇後張氏竟然一拜於地,這下驚得劉庚生連連叩頭。

“娘娘,這可折殺末將了。”

“哀家知道,這麼做實在是難為將軍了,可是哀家也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了。”也許是母子即將生死離別的隱痛深深地刺痛了張氏那顆脆弱的心,兩行熱淚控製不住地從她那俊美的臉龐上流下,“哀家讓你以性命擔保,一定要保證小皇子的安全,你能做到麼?”

“末將當以死相報。”瞬間,劉庚生感到了自己的悲壯。是的,從今往後,他要麵對的不僅僅是崇禎皇帝,更是整個大明王朝的龐大官場,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應付得了。在接過小皇子的同時,他覺得自己仿佛接過了萬裏江山般沉重,他知道,能夠幫助他的隻有叔父劉長儒。

劉長儒幾乎在看到小皇子的瞬間,便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他的心中湧起了一股無可名狀的劇痛。在他眼裏,十七歲的少年天子依然還是個孩子,國家百廢待興,有那麼多的事情需要去處理,可是他為什麼卻偏偏不放過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這難道就是自己一手調教出來的學生?他痛心刺骨地感到這些年自己是完完全全地失敗了,更讓他感到痛心疾首的是,在鏟除巨奸大惡之後,等待他的不是重整河山施展才幹的舞台,而與之過招的恰恰是自己昔日的得意門生朱由檢。他突然意識到,劉庚生能夠平安地從皇宮脫身,其實是朱由檢有意為之,朱由檢那是想要一網打盡,他怎麼可能讓那麼多的知情者活在世上?好狠毒的心機!“庚生啊,快,讓你媳婦抱上孩子,我們帶上兩個孩子現在就走。”一行幾人剛剛來到大門口,門卻從外麵被撞開了,霎時燈光四起,亮如白晝,一隊錦衣衛在王承恩的帶領下赫然站在門外,王承恩一臉的似笑非笑。

“劉大人,這麼晚了,全家這是要到哪兒去呀?”

“王公公,家裏有急事,我們要連夜趕回劉家村,來不及向聖上麵辭,還望公公代為轉告。”“好說,咱家奉皇爺旨意,特意來為劉大人送行,不過,送行可是送行,劉大人懷裏的孩子可要為咱家留下。來人哪,接過劉大人手中的孩子,當心,可要小心了,傷著碰著了,咱家拿你等是問。”

“王公公,你我相交也非一日,我素知你一向忠心事主,我懷裏的孩子,我不說,公公也知道是什麼身份。你我同為大明子民,公公何苦要為難一個嬰兒呢?”王承恩的麵色一紅,一絲羞愧爬上心頭,然而奴才的慣性使得他迷失了做人的本性。

“劉大人,咱家就是皇爺養的一條狗,皇爺吩咐下來的事,咱家不能不辦。皇爺宅心仁厚,讓咱家把孩子接進宮中,也隻是想要深養宮中而已,劉大人不相信咱家,難道還不相信皇爺麼?”說著話,王承恩衝身後一揮手,立即衝上幾名錦衣衛士,不由分說,上前就搶孩子。劉長儒本能地向後一閃身,劉庚生此時早已是握劍在手,身法奇快,一連幾劍,將兩名錦衣衛士刺倒於地。就在眾人一愣神的工夫,劉庚生已然殺出一條血路,劉長儒機敏地緊跟在後,幾個人相繼衝到了大街上。

“反了,反了,截住,一定給咱家截住。”王承恩氣急敗壞地大叫。畢竟是訓練有素的大內高手,瞬間的慌亂之後,馬上組織起有效的圍攻,劉庚生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他要保護的卻是老人、婦女、孩子,漸漸地他已有些不支。

“劉庚生,還不放下武器麼?”王承恩趾高氣揚地喊叫。正這時,從街的一頭高速馳來一輛馬車,一下將官軍的隊形衝亂,劉長儒的心中一喜。

“劉大人,快,上車。”說話的正是太監王國泰。劉長儒二話不說,抬腿就往車上邁,然而他卻疏忽了,此時一名錦衣衛士挺槍向他懷裏的孩子刺來,他連躲閃都來不及了。還是身邊的趙氏眼疾腳快,一個箭步衝上前,擋在了小皇子的身前。

“啊!”趙氏痛苦地呻吟了一聲,血立刻洇紅了前襟。

“愛蓮。”劉長儒和劉庚生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大喊,劉庚生更是奮力刺倒了一名緊緊糾纏的錦衣衛士。

“叔父,把孩子帶出城。”說著,趙氏拚盡最後一點力氣,將懷裏的孩子遞給了劉長儒,而自己卻慢慢地倒下了。王國泰也不待劉長儒坐穩,揮起手中的鞭子,狠命地抽打駕車的馬匹,“劉將軍殿後,我們先走了。”馬車風一般向前衝去,劉長儒最後望了一眼奮戰中的侄兒,他知道,這也許將是生命中的最後一眼。王國泰行事向來縝密,在匹馬救皇子之前,他已密令幾名心腹,拿著東廠腰牌,先行賺開了城門,當馬車急匆匆地趕到時,這裏呈現著死一般的寂靜。“劉大人,送君千裏終有一別,咱家就送到這裏,今後皇子的安危就全在大人身上,大人身上的擔子可不輕啊。”

劉長儒此時已哽咽得說不出話,隻是默默地握緊了王國泰的雙手,千言萬語似乎在此間無聲地流淌著。突然,王國泰推開了劉長儒,一躍下地:“大人保重。”說著話,衝著馬屁股就是狠狠一鞭子,馬受到鞭策,長嘶一聲,奮蹄疾奔,衝出城門,不一會兒就消失在暗夜裏。直到這時,王國泰才長長地出了口氣,下令手下關緊城門,而自己則搬了把椅子,坐在了當街口,他在靜候王承恩的到來。也就不到一炷香的工夫,麵色鐵青的王承恩來了,王國泰知道,劉庚生此時一定是身首異處了,他倒顯得出奇地冷靜。

“大膽王國泰,你劫持欽犯,反抗朝廷,不要命了麼?”

“命?!”王國泰自嘲地一笑,“王公公,你我閹餘之人,命又值幾錢?”說著,王國泰抽出了隨身佩帶的寶劍,將其放在了脖頸處,“王公公,煩你轉告皇爺,奴才王國泰雖有負聖恩,但無負我大明江山。”話盡,王國泰橫劍自刎。

“啊!……”王承恩想上前攔阻,顯然已是來不及,一腔熱血噴灑當街,引得他嗟歎不已。

“公公,我們打開城門,現在去追,一定還追得上。”一名內侍不知好歹地插話,被王承恩憤怒地瞪了一眼,嚇得了馬上閉住了嘴巴。王承恩又何嚐不知,此時去追,無異於甕中捉鱉,但是……他微微搖了搖頭,王國泰的自刎而死,無疑給了他一個最好的回複理由,他又何苦要做千古罪人。

“逆賊王國泰擅自放走欽犯,雖身死不足以謝天下,來人哪,抬著屍首,回宮複命。”說完,王承恩頭也不回地朝紫禁城的方向走去。沒有人知道王國泰的屍首是如何處理的,甚至於朝野上下也沒有人知道那一夜的驚險搏殺,人們看到的是崇禎皇帝的孜孜以求以及他對皇嫂張氏的格外禮敬……然而,大明江山卻每況愈下……

尾聲

十七年後,也即崇禎十七年的夏四月,江南某小鎮,年近古稀之年的老儒生朱誌為其愛孫朱又安舉行婚禮,媳婦便是自小寄養在朱家的劉氏。婚禮儉樸但不失熱烈,左鄰右舍都前來道賀。但是,人們發現,老人實際上並不開心,眉宇間透著深深的隱憂,想到國勢日非,就連京城都危在旦夕了,每個人的心裏又都有些惴惴然。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不好了,不好了。”從門外衝進一名失魂落魄的年輕後生,滿屋的人一下子驚呆了,尤其是朱誌,他下意識地站起身,手指後生,就是說不出話。後生是他派往江北打探消息的,朱誌本能地意識到,一定發生了什麼驚天變故,果然……“回……回先生,京城失守了。”

“什麼?你再說一遍。”

“京城失守了,闖賊於上月十七日攻陷京城,聖上已於當日殉國了。”

“啊!”朱誌大叫一聲,口吐鮮血,仰倒於地,整個婚禮現場處於一片慌亂之中……

一盞昏黃的燈無力地搖曳著,聽到大夫說朱誌隻是傷神過度,隻要靜心調養,並無大礙,朱又安兩口子方才放下始終懸著的心,他們想勸勸老人,可是又不知從何說起,隻見幾顆混濁的老淚順著朱誌的眼角流下。

“爺爺,您老……”朱又安囁嚅著欲言又止。朱誌隻是無力地揮了揮手,他隻想靜靜地呆上一會兒。小兩口麵麵相覷,隻得無言地退出屋外,屋子裏靜得仿佛連根針掉到地上都聽得到。

“聖上……”朱誌言未盡而淚已先流,其實他便是隱居鄉間多年的劉長儒。作為崇禎皇帝的老師,乍聽到國破家亡,特別是學生以死殉國,而臨死之時,滿朝文武無一人相隨,隻有老太監王承恩陪侍左右,這是何等的悲壯!他心中的哀痛無以言表,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想向朱又安坦白他的身世:你就是大明皇室的子孫。但是,理智又製止了他,現在的朱又安和自己的侄孫女能夠平安地生活,難道不是懿安皇後(即皇後張氏的封號)的遺願嗎?城破之時,皇後張氏毅然自縊,而太監李全手刃數人後被殺,可以想象當時的慘烈,難道他忍心再將愛孫投入到另一種慘烈之中嗎?他輕輕搖了搖頭,起身,很輕、很慢地用鑰匙打開了一個小箱子,從裏麵取出一件明黃色的小夾襖,這是當初小皇子從皇宮裏抱出來時隨身包裹之用,也是唯一可以證明小皇子身份的東西。劉長儒一直珍藏在身邊,對兩個孩子更是守口如瓶,看來,是到了了結一切的時候了。火光中,那片耀眼的明黃漸漸化為虛無,劉長儒如釋重負地長出了一口氣,他又重新理了理衣冠,靜靜聽了聽,他知道西廂房的小兩口也一定在傾聽著這裏的動靜,他想過去最後交代點什麼,然而想了想,最終還是放棄了。“就讓我把一切的秘密都帶走吧。”這是劉長儒留在世間的最後一句話。就在那天晚上,劉長儒服用了早就準備好的毒藥鶴頂紅,安詳地躺在了自己的床上,就好像睡著了一樣,而一對新婚的年輕人永遠也無法解開自己的身世之謎了……

責任編輯詠紅

插圖孫承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