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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是帶著一個男孩改嫁到這個村裏的。祖母的婆婆是位刻薄的女人,說我祖母命硬,不讓她吃燉蘿卜,要生下男孩才能吃。好在祖母一連生下兩個男孩,我的父親和小叔。不過我的小叔六歲生了重病沒能養活。祖父不久也去世了。祖母便格外疼惜我的父親。

祖母是個勤勞能幹的女人。她和鄉下每一個農婦一樣,總有做不完的家事。她個子較高,顛著一雙沒裹成功的腳,每天天未亮就在廚房和房間之間來回穿梭。喂豬、養雞,醃製蘿卜鹹菜豆腐幹,紡棉,織布,在我的眼裏,仿佛沒有什麼事會難倒她。

每逢節慶,祖母尤其忙碌。端午節時,祖母會摘來許多綠色的棕葉,洗淨晾幹,看著她將棕葉放在掌中,左轉右卷便成了一個錐形的兜,放進糯米、紅豆等,最後折轉棕葉,包住米,包住四角成菱形狀,再拿一根水草在成形的粽子上繞幾圈,裹密,紮緊。待將粽子煨熟,將外麵包裹著的葉子層層剝開,一股香濃的糯米和豆子的清香便撲鼻而來,沁人肺腑。過年的時候,祖母更是忙得不亦樂乎,大部分的事都是她親自動手,她把糯米磨成粉,蒸年糕,做米糕,一屜一屜蒸熟。我記得每年春節必不可少的是做紅團,一種是綠豆餡的,一種是甜糯米餡的。我與父親喜歡吃甜糯米餡。那些天,廚房裏的火灶,火苗閃耀,水蒸氣在灶台上縈繞。木柴在灶膛吐出紅紅的舌苔,時而發出清脆的劈啪的聲響。我照例也在廚房裏忙活,一會兒照看灶火,一會兒印紅團。水蒸氣籠罩著祖母的臉,半是虛擬半是慈藹。

那年春節初一清晨,我早早地被窗外種種聲響弄醒。先是雞叫,然後是母雞撲騰翅膀出籠的聲音,夾雜著祖母低沉的吆喝聲。我躺在棉花被裏,很暖和,不願意起身穿衣。冬天的晚上,祖母會在睡覺前往被子裏放進一個“火籠子”,一會兒被窩裏便暖烘烘的。

那會兒遠遠的有鑼鈸聲傳過來,漸漸地近了,窗外響起來鞭炮聲,緊接著,聲音就在屋門口了,我很驚訝,卻見祖母不慌不忙地掀開簾子邁出屋子。我便聽到一群人齊聲祝賀:富治嬸婆新年好!添福添壽……原來是村裏人給壽星拜年來了。祖母在村裏挺受人敬重,隻要村裏誰家過個大事小情的紅白喜事,她都樂意幫忙。躺在微亮的光裏,耳邊交織著這些熱鬧卻不喧雜的聲音,心裏覺得非常寂靜,我的祖母七十歲了。而我呢,也長大了。真的長大了。又覺得自己會失去這樣的時刻,幼小的心裏已有惆悵。

祖母終於過來了,一邊嘮叨著一邊拉我們起床:“快起來,大年初一要早起,一整年都能早啦!”我與妹妹睡在一起的。像平時我們都窩在床上好久不肯起來。這個拉起來,那個又躺回去。可大年早上不一樣,母親給我們的新衣裳昨晚都已疊放在桌上了,一聽叫,早已齊刷刷地站在床上各穿各的衣服了,心裏臉上都是笑。這時我看到祖母已穿得齊整簇新,斜襟深藍上衣,黑色褲子,一頭白發梳成髻,顯然也抹過蘆薈汁了,一絲不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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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清楚自己的病。她從未露出過一絲憂色。似乎更忙碌了,仿佛要把家裏所有的事都做得妥帖圓滿。地窖整理了,裝穀子的麻袋,又新做了幾個。又教我煮綠豆粥,提到田頭去。

很快地,她的身體開始消瘦,產生劇烈反應。吞咽不下食物、嘔吐不停。父親四處托人買藥。食道癌的晚期已無回天之力。祖母很少喊痛,她的臉慘白慘白,有細密的汗珠滲出,那是她難受的時候。祖母好些的時候,她倚靠在床上,會說一些往事,顯得饒有興致,臉上帶著淺淺的笑意。年輕時的痛苦經過了這一生再三玩味竟也生出了些許甜蜜來。

祖母安然地坐在床上的樣子,讓我想起那年的地震。震動的時候是晚上,房屋搖晃得相當厲害。母親第一個衝到我們屋裏,幫助慌亂的我們穿衣找鞋,然後帶著孩子們都跑到寬敞的曬場上。父親拉著祖母,可是祖母一步也不肯挪動。她說,你們趕緊跑吧,我就呆在屋裏,不想走。祖母將父親攆走了。後來又有幾次震動,幸好不是真的地震。我們在曬場上懸著心。祖母卻端坐在床上,守著一盞暗淡的燈,平靜而安詳……

全家人來到城裏照了相。唯一的一張與祖母在一起的合影。祖母雙目深凹,臉頰清瘦,露著一絲的笑容。後來,母親說,祖母偷偷哭了,她是舍不得離開我們啊,我年幼的弟弟還需要她的照看,她不放心啊。

祖母一生堅毅要強。對生活的困境,從來沒有過怨言,對命運的多舛,從未有過失望。可是,彌留之際,她竟落淚了。

七十三歲的祖母就像一枚秋天的葉子,安詳地落下。

責任編輯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