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在八廊街一家攝影器材賣掉了尼康光學套機,這是今年唯一的一次收入,他打算靠這筆錢了解內心的恥辱,重新去追逐警察留下的微笑和那個課題。
丁一回到格爾木當天就帶著賣掉相機的錢來到了察爾汗。
老劉大感意外,愣愣的看著丁一,放下手裏的活笑著說:“看你毫發無損的回來真高興,走,咱吃飯去。”
丁一說:“真有點餓了,我是下午到的格爾木。”
老劉說:“哥們,你突然到來我就知道了,這也是我一直擔心的。”
丁一說:“為什麼擔心?”
老劉說:“你是一時氣憤做了一個決定,平靜下來你不會辱沒了一世清白。”
丁一說:“你把我看得太好了。”
老劉說:“如果我看錯了,你今天就不會來了,一走了之不行嗎!”
丁一說:“我想知道這半年你為那件事情總計花費多少錢?”
老劉說:“也沒什麼大花費,就是做手續花三千多塊錢。”
丁一說:“我把照相機買了,賣貳仟三,我負擔兩千。”
老劉說:“真不幹了?”
丁一說:“我勸你也不要幹,即使成功了,心裏也背上了負擔和惶恐,永遠卸不掉的不安。”
老劉說:“你不幹我一個人是不會幹的,除了你任何人我也不和他幹。”
丁一說:“是真話嗎?如果不是真話,我可以把那些人介紹給你。”
老劉說:“不必了,聽你的,盡人事順天意吧。”
丁一把錢塞在了老劉的手裏,說:“好,這件事就到此為止。”
老劉把錢推了回來,說:“你的花費也差不多,抵了。”
丁一說:“收下吧,是我改的注意,本來應該全部承擔,可是我就這些了。”
老劉說:“不,當初你也有話在先,我一直擔心這句話。”
丁一說:“這是我自贖的錢,一定要收的。”
丁一在格爾木又住進了老劉那間不要錢的房子,他要在這裏完成那位警察留下的課題。他對這個希望充滿了激情,吃飯都是狼吞虎咽匆匆忙忙,一分鍾也舍不得浪費。
人生是暫短的,也是寶貴的。
導遊手冊的第一稿已經完成,他思考著。這幾天閑下來的時候,心情極為輕鬆,因為沒有徘徊,隻有一個希望。
人到暮年,閑下來的時候總是翻閱那些殘存的記憶。那隱隱約約的鄉音鄉情、悲慘境遇的苦苦掙紮和玉珠雪山下心靈的感動,這些總是能觸摸到十分敏感的神經,撥起久久不散的漣漪。潛意思總是在提示丁一,見見楊華再給家鄉打個電話。
丁一和楊華最後在一起的日子經常發生衝突,兩個人的心都煩躁。她不願聽叫她楊老板,叫楊華也不滿意。她總是誘導丁一說些甜言蜜語,甚至明確央求就是假的也說一句:我愛你。可是,丁一卻說不出口。
她最難消化的是拒絕她的關心和給予,每次捧著被拒絕的錢總是以麻木的神情濕漉漉的眼睛無奈的結束。對於這個結果她已經習慣了,因為她讀懂了丁一的心,可是她一而再再而三的這樣重複著,企圖突然的轉變。其實那一刻丁一內心很感動,隱隱約約也感覺到了恥辱和自責。
離開楊華這三年,一把大火一堆鉀肥今年又是隻出不進的走了一年,一年一次打擊都在寒冬十一月。無奈之餘總是留戀楊華帶給他那一年的好運,她那句“你這個人就不能做買賣,要做趕緊把我娶了!”的話不時在耳邊響起。他不隻一次地問自己,這三年是不是犯了大忌,湖南人把妻子稱之為堂客,意味深遠。古語又把妻子形容成屋頂之梁,實指房子無梁不成其為屋,難怪身心焦燥疲憊不堪。
丁一廢寢忘食的整理著資料,編寫《青藏鐵路沿線風光導遊手冊》,不知不覺十天過去了,早上喝粥回來路過郵局,一種強烈的願望令他無法拔腿,索性進去給家鄉朋友打個長途,側麵問問情況。
老家的朋友三慶興奮的叫著:“唉呀媽呀,四年那,你怎麼才來電話呀,誰也找不到你。”
丁一說:“我一直在偏遠無人區,沒有通信設施。”
三慶說:“和你同案的那個副局長都上班了,被安排在市公安局副巡視員,你的案子本來就是一宗人為的冤假錯案。”
丁一說:“你慢點說。”
三慶說:“別說了,你趕緊回來吧。”
丁一說:“你能不能把方副局長電話給我找來。”
三慶說:“下午你再來個電話吧,我一會去一趟公安局。”
旁晚,丁一叫通了方副局長的電話,他平反上班了。
這一夜丁一一夜無眠,同案已經走完了這條漫長的路,也給丁一趟出了一條通向光明的路,現在他自己的事情該自己去辦了。可是,他既沒有癡狂,也沒有一絲興奮。因為他要回到國家機關,也就是說人家走完的路隻是他的一半,他的路依然漫長。掂量掂量正在做的事情將要放下,看看手中的錢和自己的年齡,再看看那無與倫比的墓地,即使回去也沒有什麼太大的驚喜,都是自己不能主宰的路,依然充滿煎熬和變數。
丁一回去的路費,隻有找楊華。丁一在她的飯店對麵守了三天,第三天下了決心麵對她。早上遠遠的跟著她轉到菜市場,可是又跟著她轉回了飯店,直到她遠遠地走進飯店還是沒有勇氣,然而放棄的卻異常堅決。男人最不願讓心愛的女人看到自己難堪和沒落,至少丁一是這樣。男人要有男人的能力,要充滿陽光飽含雨露去嗬護滋養女人,千萬不要抱怨,因為上帝造人的時候就賦予了女人這樣特殊的權利,就連晚上睡覺都要牢記這一點,用雨露去滋養女人。男人沒有什麼可抱怨的,這種抱怨的權利歸屬女人,即使她們做出了令男人們心碎的抱怨和選擇,也是可以理解和尊重的。
向楊華伸手是要勇氣的,但是丁一知道,他們彼此拉著對方的手,是因為有同樣的屈辱和悲哀。他們沒有相互承諾的彼此相擁,是因為他們的心相通血相融,是因為他們都有一種強烈的願望和尋找的耐心,彼此都倍加珍視這種尋覓的曆程,倍加珍惜這種孤獨的心靈的溝通。
第五天在楊華去菜市場的路上,丁一站在了她麵前。中午楊華約丁一來到柴達木中路的小小酒家,丁一知道她要找個僻靜的地方好好聚聚,可是丁一覺得還不到告訴她要做什麼的時候。他想來想去還是來了,因為需要拿到路費錢,靠這個錢來踏上希望的征程。
這頓飯是丁一很久沒吃過的大餐了,可是麵對楊華心亂如麻吃不進去,彼此都不知該說些什麼,該問些什麼,沉默的令人窒息。尤其是要回遙遠的家鄉重走幾度絕望的老路,這條路誰也說不清有多少不可預見的難關和難解的課題,甚至有的無解。無法說的話憋得心裏熱乎乎的難以忍受,竟然有些語無倫次。這就是彼此都十分在意的有情人,即使分隔兩年多心是無法分開的,盡管無語依舊知道內心的顏色和熱度。
楊華已經看出了丁一許多話不便對她說明,也知道他的內心更痛苦,包括過去兩年的也包括今後要做的。可是她更知道他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也到了孤注一擲的最後時刻,臨到最後分手她才試探性的輕聲說:“也不問問我怎麼樣了?”
丁一說:“我知道,終於走上了一條我很放心的路,你會越做越好!”
楊華說:“你怎麼知道的?”
丁一說:“今年正月十五你去醫院,我在那看見你了,也就知道了你的飯店叫姊妹花,我特別高興。”
楊華說:“我有感覺,你沒回東北!”
丁一說:“你變堅強了!”
楊華說:“眼淚哭幹了,難啊!此地不是久留之地。”
丁一說:“為什麼?”
楊華說:“你決意要走,我還說它有什麼意義呢!”
丁一說:“如果我不走呢?”
楊華含著眼淚,木訥的看著誰也沒動的那條魚,說:“天下之大,隻有一個人不騙我,隻有他能容納我,也隻有他用心嗬護我。可是他啊,不可能不走!走吧-----”
丁一沉默了,他無言以對。
楊華說:“你什麼事情都一個人默默地扛著,我真的受不了。”
楊華的眼淚流了下來,她輕輕的把信封塞到丁一的兜裏。丁一仿佛知道了楊華的一切,動搖了,他已經很難走出這個包房了。他狠狠心把錢掏了出來,不能拿那麼多,一旦這次以失敗告終,一生無法還債了,能少一點心就踏實一點。丁一堅定的眼神,凝重的手,從信封裏數出五張,把信封按在楊華旁邊,隻留下一句話:“足夠了,你自己保重!”回身就走出了門,鑽進了出租車。
天是灰蒙蒙的,丁一拿到了回程的路費錢心裏沉掂掂的,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為楊華不平,分隔兩年不解釋今後去哪做什麼也不說明,隻說需要錢她就乖乖地給,把一切困惑和折磨完全都承受在心裏,默默地用淚水衝洗。都知道這就叫理解,她理解丁一勝於丁一理解他自己。理解的力量是多麼偉大,它能把自己變得巨大而深邃讓對方刻骨而傾心,它能把自己變得美麗而動人讓對方癡情而銘心。不理解不僅僅來源於不了解,有些了解對方的人依然不理解對方,那是一種病態。這個病就是心病,病源就是私心和欲心過重而心地的容量太小,以至於企圖改變對方限製對方的自由空間,俗話叫小人的心態。害這種病的人往往自焦自燥胸無點墨,往往求小放大心胸狹窄,言過其實往往極端,往往*人太甚招其逆反。這種人沒有快樂,沒有輕鬆,隻有偶爾的得意忘形和無盡的思愁,其實這不僅僅是對他人的傷害也是對自己的損害,歸根結底是傷害自己。
丁一自問,為什麼要把一腔情憋在心裏呢?把整個一個人憋得冷血倒流,因為自己已經沒有自信了,隻有打官司的人知道翻案有多難,隻有上訪的人知道成功要過多少道關,哪個關口都可能把你擋在大門之外,哪個衙門都可能宣判你的終結。到底該如何麵對楊華?有第二個選擇嗎!
丁一決定盡快趕回去,趕緊打電話,給拉薩打再給老劉打,給世義打,直到把手機打沒電才鬆了一口氣。是啊,孩子在等著,孩子需要活下去更要有教育,愛她就要讓她獨立,讓她在心智成熟的道路上得到曆練。供她生長的食糧可繁可簡,簡不是壞事繁也未必是好事,但是沒有精神食糧隻有精神負擔,那一定是最糟糕的事。做父親的一言一行稍有不慎都將把孩子引向歧途,如果有洗不清的罪過就是在孩子的前途上擋上了一條不可跨越的火山。孩子遲早會一切明了的,無論是逃避現實還是逃避罪惡,最終都要有孩子來加倍的承擔。
打完電話感覺一身輕,昏暗的天空頓時清澈起來,仿佛空氣都是甘甜的,這就是善人和惡人的不同感受。
丁一走在人生的末路上,是蒼天攔在了他的麵前。
這是蒼天的恩賜,是對自己的厚愛還是對孩子的眷顧?總之要加倍的感激那半本“近代史教程”,就是這半本近代史教程,為天路上的一百四十五天的洗禮注入了靈魂,從而拯救了一個人,連著孩子的一生乃至幾代人的命運!
傍晚,丁一匆匆的走向了格爾木火車站,天空似晴似霧,火紅火紅的太陽仿佛披著一層麵紗,如是一團熊熊燃燒的大火球。這是四年來第一次看到這樣鮮豔的落日和霞光,把車站後麵的昆侖映射得猶如鐵堆鍍上了一層金,雄壯而深沉令人震撼。
四年了第一次走進火車站,既親近又感慨,鄉音鄉情就在心頭繚繞。
他在售票口沒加思索的買了到西寧的硬座車票,匆匆的登上了列車。
這是西部典型的綠皮火車,殘舊的綠皮車廂承載著久遠的記憶。
車廂裏熙熙嚷嚷,行李架上滿滿的東西就像撿來的垃圾,橫躺豎臥。混亂夾雜著喧嚷,混雜中夾裹鞋子裏放出來的腥臭,一股股混雜的氣味令人感觸良多。丁一回神望著遠去了的格爾木是那樣的眷戀,這裏留下了重鑄靈魂般的記憶和心靈的感動,這裏還留著朋友、救命恩人和楊華。
這些數不清的感動憋得丁一想呐喊,想對雪山呐喊,想對深遠的牧區呐喊,想對藏北大牧場呐喊,想對楊華呐喊。
丁一摸遍全身,驚出一身冷汗,手機不在身上。手機裏記錄著西部的全部聯係人,可它卻躺在旅店充電呢,自此掐斷了所有人的聯係,也包括楊華。
這一次匆匆相聚又匆匆離去,丁一帶走的是五百元錢,留下的隻是杳無音信,那是恥辱,更令人痛苦的是自此彼此的兩顆心,都在以相同的方式滴著不同溫度的血。
命運,總是以突然的方式在極限的時刻逆轉。
命運,又像是在作弄人,以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把他推到青藏高原,又以同一種方式把他扯了回來了。
這一切如是上帝為他指畫的路,一條色彩斑斕的重鑄靈魂之路。
於北京潭柘寺2013年11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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