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需要我嗎?她需要我嗎?
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一個問題,不約而同地避開了愛字卻使用了“需要”這個詞。
方登月的熱情還沒有到位,中樞神經的權威並不能使身體的每個器官全都絕對地服從命令聽指揮。
兩人沉默著。方登月的手在妻子的身上巡行,觸到了那條稍稍有點硬的傷疤。彭賽賽的身子微微蜷縮了一下,卻沒有繼續回避。
他知道這種安撫和溫存能讓一個殘缺的女人或是一隻病弱的牝鹿安靜下來,忘掉傷痛。
她知道這種安撫和溫存近乎憐憫和同情,憐憫和同情更能證實半個女人的殘缺和傷痛。
他知道自己此刻沒有生命裏層的渴望和激情,隻是一個長江邊絕壁上的纖夫,艱難地背拉著粗糙的繩索,為的是讓那隻江心的小船越過激流險灘,進入寬緩的河麵,繼續前行。
她知道熱戀中有人送花,病床前也有人送花,花的含義卻絕然不同。她還知道傷疤這東西與美絕緣,沒有人欣賞殘破,即使是對殘破和傷疤見慣司空的醫生護士也不例外。
方登月把好不容易積蓄起來的熱情引向那塊熟悉的領地,小心翼翼。彭賽賽雙手緊扣著丈夫的肩膀,不知不覺屏住呼吸,靜等著水珠兒濺進熱油的那一刻。
突然,決堤的歡情混雜著無名的痛疼來勢如潮,猶如仲夏夜驟雨裏的電閃雷鳴,轟然地把死寂的黑暗吞沒。一聲低低的尖叫伴著一滴湧到眼角的淚,一起不顧阻擋地掙紮了出來。
聽到彭賽賽的叫聲,方登月倏地僵住。
“是我弄痛了你嗎?”
“不,……不,不是……”
床頭鬧鍾輕微的嘀嗒聲清晰了起來,就像淅瀝的雨點不停地敲打著半枯的蕉葉,聲聲不斷。
方登月強撐著近乎麻痹的身體一動不動,如同一具冰雕凝凍在寒氣四散的雪地上。
漸漸,彭賽賽感覺到那具冰雕正在一點點地融化、癱塌、直到堅實與挺拔全消。
彭賽賽無聲地啜泣起來。
夜很漫長。
自從這個恐怖之夜突然發生了“跌停板”,方登月便有了難言之隱——那家夥不行了。
以往每天清晨起床之前,那家夥總是比他早醒一點,等他睜開眼睛的時候,人家早已昂首挺胸、精神抖摟了。有好幾次,方登月一大早就纏著彭賽賽跟他一塊加早班,彭賽賽不肯,為這事兩人還鬧過別扭。可現在,那家夥不但不早起,而且一連十多天全是垂頭喪氣,沒精打彩,好像連點點頭的力氣都沒有了。
方登月看過一篇報道:“在世界範圍內,由於現代社會的生活工作節奏加快,競爭激烈,加之其他方方麵麵的壓力增大,中年男性發生性功能不全的人數正在不斷上升,而且有低齡化的增長趨勢。”
方登月還看過一則男人女人的故事,故事把男人比做玻璃瓶,把女人比做塑料瓶。塑料瓶一捏就癟了,卻沒人能把玻璃瓶捏出一個坑兒來。且慢,再看,把兩個瓶子輕輕往地上一扔,塑料瓶滾得老遠,毫無損傷,玻璃瓶卻立刻支離破碎,不可收拾。誰是強者,有時還真是說不清呀!
方登月掩飾著內心的焦慮,一如往常地上班下班,一如往常地微笑。但他自己知道,那種精神的內耗,正在不斷加重。現在,他幾乎平均五分鍾就會想一次:“剛這個歲數,就完了?”然後就有說不出的沮喪。
這天,方登月把公司裏的事忙完,開車來到鐵皮煙盒新開的那個小飯店。
飯口剛過,店裏隻有三五個顧客。鐵皮煙盒見方登月來了,趕忙笑著迎到了門口。
飯店開了張,鐵皮煙盒的精神麵貌也隨之煥然一新,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人已經胖了一圈,啤酒肚也腆了出來,連香煙也壯了許多,由大中華換成了粗大的巴西雪茄。
“哈,貴客臨門,蓬蓽生輝。嗯,想吃點什麼?嚐嚐我們店裏的鰻魚飯吧,地道的北海道口味。”鐵皮煙盒把方登月讓到臨窗的一張桌子旁坐下,吐了個又圓又大的煙圈兒。
“今天不忙,上你這兒來坐坐。飯已經吃過了。”
“那就來紮生啤怎麼樣?有冰鎮的。”
“酒也免了吧,來壺茶就行,最好是烏龍。”
兩人喝著茶,扯了些最近忙不忙、生意怎麼樣的閑話,鐵皮煙盒問方登月:“閣下氣色不大好,是病了,還是遇上了什麼煩心事?”
方登月懊惱地說:“是病,又是煩心事。”說著,把那家夥罷工的事告訴了鐵皮煙盒。
鐵皮煙盒壞笑了幾聲說:“八成是家裏外頭一塊忙,過度了。”
方登月有點急了:“你小子真混,我都煩成這個樣,你還跟我開玩笑。”
鐵皮煙盒不再笑,一本正經地問:“多久了?是消極怠工還是徹底不成了。”
方登月沮喪又難為情地說:“快半個月了,整個癱瘓。”
“不要緊,這種事最怕自己嚇唬自己。心情一好,就沒事了。”鐵皮煙盒安慰說。
“哎,你這才叫站著說話不腰痛。”
鐵皮煙盒嘿嘿笑了兩聲說:“看來我要是不翻翻自己的老底,給你一點現身說法,就去不了你的心病。也罷,我就撕下臉皮,為哥兒們的身心健康做點犧牲吧。”
鐵皮煙盒剛從日本回來的時候百無聊賴,成天跟一幫哥兒們泡夜總會,唱卡拉OK,後來在一家歌廳認識了一個四川妞兒,叫王小燕,個兒不高,不胖不瘦,長得還不錯,白裏透紅的皮膚,又黑又大的眼睛,尤其是那一頭又長又茂密的頭發,簡直就跟假的一樣。
鐵皮煙盒說到這兒,補充了一句:“說真的,在我見識過的女人裏,數四川女人最有味道,皮膚好,性子急,上床麻辣燙。既不像北京妞那麼狂,也不像上海妞那麼拿捏。”
鐵皮煙盒第二次上那家夜總會的時候,王小燕看準鐵皮煙盒去衛生間的機會,跟了出來對他說:“大哥,你這人一看就特仗義。”
鐵皮煙盒說:“說得沒錯,可惜現在就光剩了仗義了,一分錢都沒有,上這來全是我哥兒們掏腰包。”
王小燕笑著扭了扭身子說:“大哥真會開玩笑。”停了停又說:“我想單獨和你談談。”
鐵皮煙盒說:“可惜我沒地兒。”
王小燕又一扭身子說:“你可以上我那兒,隻要不嫌地方小就行。”
鐵皮煙盒果然不嫌地方小,在王小燕那間隻有八平米卻擺了三張床的小平房裏和這個四川女孩兒巫山一會,兩會,三會……每次會完了就親親王小燕那一頭又多又長的黑發說:“寶貝兒,我該走了。”
開始,王小燕還真沉得住氣,拿出隻愛帥哥不愛錢的多情勁兒,除了說“大哥我舍不得讓你走”,沒說過一句有關錢的話。
可不出一個星期就開始變臉了,正麻辣燙到要出大汗的當口,王小燕說:“我是愛你,可這是我的職業,我得吃飯,你知道不知道?”
鐵皮煙盒說:“我有言在先,我隻有仗義,沒有錢,怎麼辦?”
“沒錢幹嘛跟我來?”
“你讓我來的。”
“你怎麼這麼無賴?”
“不是無賴,真的沒錢,隻有一條命。”
王小燕氣得臉色發青,一腳把鐵皮煙盒踹到了地下,甩著那一頭又黑又長的頭發說:“好哇,沒錢太好了,讓人白睡了我認倒黴,可要是沒錢打青黴素你就等死吧!”
鐵皮煙盒的腦袋一下子大了,在日本的時候聽人說過,青黴素是治性病的特效藥。
“你是說,你有病?”鐵皮煙盒懵懵懂懂地問。
王小燕笑得像瘋了一樣,一邊笑,一邊把鐵皮煙盒的衣裳全都從窗戶裏扔了出去,還算手下留情,給他留了條大褲頭。
此後不久,還真出了點症狀,下身又癢又痛,還有黃色的分泌物。鐵皮煙盒嚇壞了。幸好有個哥兒們是醫生,問了問症狀,查了查血,告訴他隻是一般的淋球菌感染,花了幾百塊錢,打了一個多星期的抗菌素,好了。不料從那開始,陽痿了,別說幹,一提就怕。
問了問醫生,醫生說沒什麼大事,性功能不全在臨床分為器質性和功能性兩種,所謂器質性病變就是器官本身出了毛病,例如外傷、炎症、癌變,一般不易完全康複。功能性病變多和精神因素、心理因素有關,越是知識分子越形而上,越形而上越容易出毛病而且不容易治愈。
鐵皮煙盒是學文科的,知道形而上的意思無非是多思多慮。從此天天警告自己別再“形而上”,天天呲牙咧嘴痛苦不堪地吞四丸核桃大的中藥蜜丸,結果還是不見一點動靜。看見滿街貼的那些小廣告吹得神乎其神,什麼三代祖傳名醫,專治陽痿早泄、舉而不堅、堅而不挺,挺而不久等症,藥到病除,無效退款。就隨便記了個地址,找了去。
鐵皮煙盒在一個工廠的廢料庫裏找到了這位名醫,一瞧名醫的尊容,心就涼了一半,臉色黧黑,一嘴的黃牙,一雙手伸出來像兩隻黑乎乎的耙子,指甲縫裏全是泥。可既然來了,總得聽聽人家怎麼說吧。
名醫用耙子給鐵皮煙盒號了號脈,點點頭說:“陰虛陽亢,心腎不交,此外有點虛火上亢,不是什麼大事。”
鐵皮煙盒一臉的疑惑,名醫反倒不急於再說什麼,拿出一疊高粱紙裁的小紙條,慢條斯禮地用耙子卷煙葉,鐵皮煙盒遞過一支紙煙,名醫搖搖頭說:“我從來不抽那個,沒勁兒。”說著把卷好的紙煙叼在嘴上點著了,先不說病,卻和鐵皮煙盒擺起了龍門陣。
名醫先從自己的學曆說起,八歲由爺爺開蒙,先背醫學三字經:“醫之始,本歧黃……”十五歲已經博覽醫家名典,熟讀素問靈樞,精研瘟病傷寒。二十歲開始行醫,治好過無數疑難雜症,曾有一七十老婦,每日吐血不止半年之久,已是病入膏肓,遍求中西名醫俱是束手無策,唯有坐以待斃。名醫藝高人膽大,以一公斤石膏入藥,佐以地榆、白芷、茅根、紫花地丁之類涼血止血藥,竟於七天之內,妙手回春,頓起沉屙,把老婦人治好了。於是聲名大噪,聲振八方。
鐵皮煙盒被名醫說得肅然起敬,甚至為自己以貌取人感到慚愧。卻又不明白醫術這麼高的人,怎麼卻專門治這路病。
名醫歎氣說:“江湖上的能人多了,可再有本事,人家也不給你發執照。治這類病風險小,治好了皆大歡喜,治不好也要不了命。”
這話說得倒也實在。鐵皮煙盒又問:“那您說我這病好不好治?”
名醫說:“你先別忙著問病。自古巫醫不分,我先給你看看相,你印堂晦暗,兩眼發濁,肯定是犯了陰氣,你這病跟女人有關,對不對?”
鐵皮煙盒嚇出了一身冷汗,再看名醫那張黑呼呼的臉,竟然有了幾分仙氣,簡直就像是濟公活佛轉世。立即點點頭,把遇見王小燕的事一五一十地抖落了出來。
名醫說:“好,求神問卜也好,尋醫問藥也好,都講究一個誠字,心誠則靈。隻要你相信我,我就敢說藥到病除這四個字。”
結果,鐵皮煙盒花了九百塊錢,買回了十包湯藥和一小盒水丸還有三貼膏藥。名醫說,膏藥貼臍固精壯陽,湯藥一天一劑,小水丸行事前二十分鍾用熱黃酒送服,一旦病除了,就不必再用。
方登月心急地追問“那藥怎麼樣?真的藥到病除?”
鐵皮煙盒擺擺手說:“別提了,把十付湯藥都喝了,膏藥也貼了,什麼感覺也沒有,後來一想,也許那盒小水丸才是真貨……”
“吃了就好了!”
“好什麼呀?差點沒把人折騰炸了。才知道遇上了江湖騙子,回去找那個混蛋算賬,早就溜得連影兒都沒有了。”
“那你是怎麼好的?”
“後來碰上個傻妞兒,我說我沒錢,她不在乎,我說我不行,她也不在乎,沒想到一不在乎,就全好了。”
“這麼說,最好的良藥是女人?”
“沒錯,找一個有感覺的。”
“不行呀,我可是有家有室的人。”
鐵皮煙盒又壞笑起來說:“治病要緊,能治好病,犯回錯誤也值得。”
方登月苦笑著搖了搖頭:“煙盒,旁觀者清,你說,我和賽賽誰痛苦?”
“都痛苦。”
“誰更痛苦?”
“當然是你了。”
方登月仰起頭,閉上了眼睛,長長地出了口氣說:“要是所有人都能這麼看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