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貓者

偵探與推理

作者:【香港】陳德錦

警署餐廳裏,韓超獨自坐著,好像忘記了下午還有一節督導工作。一個穿製服的警員捧著餐盤走過,隨口問道:“韓警官,吃過了?”

韓超做了一個近似點頭的動作,茫然望著桌上幾個調味瓶。

“白色那瓶是鹽嗎?”韓超心想,“你說是麵粉,我也會相信的,隻要你說服我。”

警員坐在桌子另一端,呷了一口湯,打趣地說:“今天早上有人走過練槍房,看見江麗詩。”韓超臉上沒有絲毫表情。警員再咬了一口豬扒,“江麗詩用新槍練習。蠻有勁兒,但有點兒煩躁。練了三次,紙靶被打得稀爛。”警員瞄瞄韓超,繼續吃飯。

“煩躁是一種反常心理。”韓超想到三個月前,那支握在江麗詩手上的柯爾特,子彈幾乎一口氣射完,心裏不覺一動。

“麗詩,這案件本來不用麻煩你,但報案人說認識你。胡小敏博士,藍岫大學視覺藝術係講師。收到恐嚇信,這是複印本。”局長把檔案交給江麗詩,嘴角牽動,似笑非笑,“無厘頭語句不通的信,說不上恐嚇。署名‘獵貓者’,你看看。”

江麗詩接過檔案,很快地翻閱那幾頁文件。這類寫信打電話捉弄別人的事件,因收信人沒有受到直接的生命威脅,警方大多不受理。江麗詩聽到胡小敏的名字,心思晃動了一下,並沒有一如既往爽快地答應。

“接不接當然由你決定,本來要把它擱下來的。”局長臉色一沉,“但胡小敏很害怕,想要警方保護。這是第三封信。”

江麗詩再看看那封信。局長不等她表示意見,接著說:“我對胡小敏說,寫信恐嚇別人的,百分之九十九都不會施行他們信裏所說的事。再說,這信說什麼‘當你用油彩裝置血淋淋的場麵時,我要你體驗真正血淋淋的現實’,這裏時間、地點都沒有說明,我們很難騰出人手去保護她。但是,胡小敏真的害怕,我感覺得到,盡管她極力保持鎮定。”

“貼身保護?但我正在跟進那宗學生襲警案──”江麗詩說,“可以找一個師妹扮學生來做。”

“胡小敏擔心恐嚇者會在她一次實習課上對她下手,我考慮派人到她的課上保護她。僅此一次,速戰速決。我希望同大學保持良好關係。‘用油彩裝置血淋淋的場麵’,是指她為學生特別設計的一次實習課。學生會帶上油彩、照片和零碎對象,構造他們眼中的世界。嗯,就是你常常在大學廣場上看見的那些即興藝術。麵對大學生我們要小心,我不想隨便找個女警臥底,搞出麻煩。”

“那宗襲警案──”

“你還不需要出庭作供。”

“我們人手不足。”

局長微笑一下說:“她在電話裏說你們在大學念書時是好朋友,是嗎?”

江麗詩以微笑回答,眼睛空洞地望著窗外的天空。

局長打算派韓超協助江麗詩。江麗詩心想,這跟韓超準備升級考試有什麼關係?何況他辦案總是不能運用想象力。然而,對一個職級比她低的男朋友,她內心的矛盾有時會影響工作。他們一起辦案往往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就如兩件樂器奏出一首和諧悅耳的曲子,但這悅耳的音樂往往就是她不願意麵對的矛盾。韓超的能力在她之上,或者,在她之下。前者她不甘心,後者她不願意。但此刻,她的腦海有另一件過去的事浮遊著,幾乎不給她任何思考的餘地。她有理由相信這件事已成為心魔。她必須驅走這心魔,才可以恢複正常的思維。

藍岫大學還未興建時,這裏原是幾個村落共有的一片田地,有一條河道彎彎曲曲地流入寬闊的藍湧河。村民聚眾抗議收地,寫大字橫幅斥罵官員,但不久即歸於沉寂。通過巧妙的設計及工程,這條小河的兩岸就蛻變成一幅古雅的山水畫。兩座日式拱橋把小河連起來,成為藍岫大學學生拍照取景的熱門地方。他們可以沿河散步,在岸邊的長椅上閑談或溫習功課;也可以多走一點兒路,從小河北岸的山坡拾級而上,到一條通往集市的公路,在濃密的行道樹下一直走到一個有商場的公共社區。

商場裏有餐廳、藥房、服裝店、文具店,唯獨沒有寵物商店。公共社區不能養貓養狗。商場裏一家超級市場有寵物食品罐頭出售。間或有一個藍岫大學女生在架上拿下一些罐頭,放在手推車上,混在幾瓶罐裝可樂和一兩包薯片之間。買好食物,這女生會走過大路進入校園,但不走拱橋,而是朝向東麵延伸的一條小山徑走去。她會沿著一叢叢杜鵑,走到一片略顯荒涼的山邊平地。那裏有一個涼亭,涼亭的後麵是更為茂密的樹叢。如果走近一點兒,你會發現樹叢之間有一道小小的不起眼的空隙,上麵灰黃色的沙土仿佛有被動物的爪子挖鬆過的痕跡。

這名女生會把罐頭蓋拉開,把它放在沙土上,她不用呼喚,就會有兩三隻花貓從樹叢中跳出來,把嘴巴湊近罐頭,分享食物。它們不會爭吃,因為食物通常都足夠。也許在校園外圍另一個山邊草叢間,同時有人喂飼這些花貓。十多年前,藍岫大學動土,必須拆除一些村落,不少寄居貓被迫四處流浪,跑進公園和屋村討吃求生,滋擾居民。校園建成,它們已繁殖了一代甚至兩代,數量龐大。出於求生的本能,它們悄悄走進藍岫大學。沒有圍牆的校園、鬆懈的保安和富有愛心的學生,造就了它們理想的安居之所。

江麗詩同韓超一起走到警署停車場,初夏的陽光還未覺熾熱。韓超穿上西裝,有點兒不習慣。江麗詩則顯得心神恍惚,找車鑰匙找了好久,步履遲疑。

“你不願見胡小敏嗎?我也不願意。我和你都不喜歡到大學辦案。那些教授,怎麼形容他們,說話文縐縐,還有,常常口不對心。上次外語大學校長為學生襲警辯護,其實還不是希望學生乖乖地離開示威現場?這裏充斥偽君子、披著羊皮的狼。外國有個作家想寫一部以大學為背景的犯罪小說,原因是那裏有一半人想另一半人死掉!”

“胡小敏不是那種假道學。”

“她是你的老同學,對嗎?你應該比我了解她。”

“我跟她不是那麼熟絡,”江麗詩把車子開上高速公路,卻沿慢線行車。“她向局長提起我,我不知道什麼原因。”

“你有名氣,長洲女孩兒自殺案報紙炒得厲害。”

“我沒有心情再說笑話,我們要怎樣調查?”

車子駛入藍岫大學門前一條長長的停車大道。

“正常程序:環境調查。胡小敏用來做實習課的教室。”韓超忽然轉了口氣,“麗詩,你心裏有事?”

“沒什麼,”江麗詩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隻是看不明白那三封信。”

藍岫大學的主樓規模並不宏大,正門上隻有幾個英文大字匾額,樓麵有一個淺藍色的山形圖案設計,兩翼稠密的窗口顯出它實用、簡潔的現代建築風格。韓超和江麗詩走進主樓,在過道裏迎麵碰見三個外籍學生。一個黑膚高大的男生恍如NBA球員,拿著罐裝可樂一邊喝一邊聽旁邊的少女談話,那個金發少女看得出來自北歐,一個單眼皮臉孔白晳的日本學生同他們一道走,文雅地把兩三本硬皮書夾在臂彎裏。這是一所不少學生向往就讀的新式大學,以國際化為辦學目標,每年至少能從國外及國內招收數以百計的新生。

他們經過一個四邊種了柳樹和影樹的花園式廣場,找到那座兩層高的教學樓。實習課室就在地下一層,是專為視覺藝術係學生上課用的。他們先走上一道石級,進入大堂。電梯門剛打開,一個身材高瘦、戴黑框眼鏡的男學生迎麵而入,看見韓超,有點兒驚奇地抬眼望望他,好像被韓超身上特有的警務人員作風嚇了一跳。

韓超忽然回身用普通話問這學生:“請問實習課室在哪兒?”

男學生有點兒忸怩,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答道:“向前走就是。”

他們走到實習課室門前,江麗詩說:“你搞什麼鬼?”

“信件是用簡體字打印的。”

“用簡體字是一種障眼法。”

“也許。”

他們推開課室的兩重隔音門,課室沒有窗子,燈光很暗,呈立方形。在稍遠處是一個可拆卸的台階,充當講台或舞台,左右垂著幕布。兩邊有腳燈,天花板有一排射燈,顯然兼具教學和演藝的用途。講台右邊有一個入口,江麗詩先走進去,韓超回頭望著背後一塊方形玻璃,嵌在大門旁邊的壁板上發出反光。

“哇噢!”當韓超正在猜想玻璃後麵是什麼設備時,一聲響亮而帶著回音的叫喊,從那幽暗的入口傳出來。

是江麗詩的叫聲。他快步走進入口,看見穿著黑色套裝、臉色如紙樣雪白的江麗詩,呆呆地站在一件鋪上灰布的東西前麵。這件東西約半米寬、一米長,橫放在一個有滾輪和手把可推動的架子上。布上貼著一個紙牌:“製作中,請勿移動”。

“怎樣,麗詩?”

江麗詩指一指那東西,別過臉去,力求鎮靜,但看得出是一臉厭惡。韓超把灰布拉下來,一陣強烈的、酸腐的油漆氣味湧進他的鼻腔,那是一個骨肉相連、頭顱帶發、麵目不清、皮膚黃白而血跡斑斑的塑料人體。有一個小紙牌放在人體旁邊,寫著“人道──地球上人類的處境”。

“見鬼,這是什麼!”

正當江麗詩和韓超打量著這件藝術品時,他們在電梯前遇見的那個男學生,沿著向東麵的山路,走到涼亭後麵的沙土地上。

一隻頭上有棕色斑點的花貓從樹叢中探頭出來,見男學生從背包裏拿出一隻罐頭,便勇敢地走近。

“噓,傻蛋,開飯啦。你是膽大的貓,還怕獵人嗎?”

韓超聽取了大學總務主任餘必正對藍岫大學的環境所作的分析,以及就校園保安措施對他作出的保證時,還是半信半疑。這位校園總管仿佛很清楚麵前的人是一個職級不高的公務員,而他自己既是一個公務員也是納稅人,每年繳納的“差餉”都有小部分落到這位警長口袋裏,他說話的腔調因此提得特別高。

“閉路電視會侵犯學生的隱私權。相信我,韓警官,藍岫大學是一所絕對安全的大學。保安二十四小時看守,全校巡查早晚一次。據我的記錄,今年隻有一宗失竊案,失去錢包的那位女教授也自認善忘,可能是在別的地方遺失的。沒有風化案、毀壞公物的事情發生。”

“據說校園裏有很多野貓出入。”韓超掏出筆記本,開始記下要點。

“環保部門曾來校園作過一次搜捕,為貓做絕育手術,”總務主任說,“但你知道,貓太多,學生又喜歡喂養它們,還成立愛貓人組織,為貓辦攝影展。你說,這不是壞事變好事嗎?藍岫大學是貓的樂園。”

“由內地來的學生多嗎?”

“不斷增加,今年有八十個交換生。”

“他們都住宿舍?”

“他們都是自費生,不住學生宿舍。大多在藍山區找一些廉租房,幾個人住在一起。”

“他們喜歡貓嗎?會不會跟本地學生不合,嗯,那些愛貓人組織。你知道,內地學生是獨子,家裏有錢,普通話也說得好……”

“對不起,”總務主任搖搖頭,“我從未聽聞這些事情。我每天都看學生在‘講牆’上張貼的大字報。真的沒有這些事情。你不相信,可以找我們的學生事務主任問一下。要我通報一聲嗎?”

韓超想找到寄給胡小敏的那幾封匿名信同這所大學的關係,但他也認為關係不明顯。離開總務處辦公室時,總務主任對他說:“內地學生在這裏都是用心讀書的。”

“多年不見,你漂亮又成熟了,麗詩。”

眼前的胡小敏是一個剪了短發,穿著深藍色套裝的大學講師。青春的氣息仍未在她臉上消失,她獨有的一種冷淡而具透視力的目光,令慣於向人問話的江麗詩忽然處於被動的位置。

“但是,你的手指骨節有點兒曲張,經常做健身?拿槍練靶?女兒家總要好好保養一雙手啊。”

胡小敏愉快的話聲似乎是出於同性相憐的真心,但很快她便回到今天見麵的目的。

“真抱歉我和你的上司通電話的時候提到你,有一個老同學說你做了警察,還說了你工作的區域。碰巧我家也在這一帶。三月中旬我收到第一封信。四月一日那封我還以為是有人故意捉弄我。但收到第三封信後,我感到有些不對勁了,也許是我的直覺……那個實習課必定有事發生。這幾天我睡不著覺。”

胡小敏拿出信件和信封給江麗詩看。江麗詩很快地看過,原件同局長給她的副本樣式是一致的。信封都蓋著藍山郵局的戳印,日期也清晰地顯示出來。

“局長對我說,你希望警方給你人身保護,但最近我們人手不夠,而且案情可能沒那麼嚴重……對不起,小敏,”江麗詩換了一個親切而主動的語氣,“你的擔心我們完全明白,但這個實習課為什麼對你顯得這樣重要?可以取消嗎?”

“不,這個課我已準備多時。取消了影響很不好。”

“有什麼人曾經同你鬧意見,成績不好或感到處事不公正等等,而且是這個課的學生?”

胡小敏靜默著,一動不動。江麗詩想,維持這樣的姿態,真可以當作一幅半身素描的模特兒。“她像貓嗎?”江麗詩心裏搜索著這種動物的形象,然後回答自己,“不,一點兒也不像。”

“記得大學的日子嗎?”胡小敏的聲音沒有一絲尖銳或激動,“我們唱著李克勤的《紅日》,不分你我去做好一件事,沒有今天的年輕人那樣隻顧自己的利益。這幾年我的事業還算順利,去年還拿到博士學位。學生對我都很好,他們沒有對我不滿。”

“同事呢?”

“同事?”胡小敏搖搖頭,“這係裏沒有很大的競爭性,我也是資曆最淺的教員。”

“可能真是惡作劇。”

“不,對寫信的人來說,有一些很重要的訊息,使他非寫這封信不可。你沒感覺到嗎,這不就是一種‘趨避衝突’的心理?就是你想完成一件事,卻同時害怕;你害怕不做時,卻按捺不住,蠢蠢欲動,要做點兒特別的事情。這些信就是為了滿足這樣的心理。”

“你是說,這位‘獵貓者’要逼你作出一些反應,好暫時壓抑住他的一種欲望。但是,為什麼要選擇你?”

“不知道,這幾年學生和院長對我的評價都是正麵的,我可以把所有他們的評審報告給你看。我記不起在課上說過使他們不高興的話,但即使我說過,也不需要恐嚇我。”

胡小敏眼眶微紅,拿出一張紙巾輕抺眼角。

“我沒養貓,但也不討厭貓。藍岫大學有很多流浪貓,很多學生可憐它們。有一次課內作業,我以貓的造型作為題目,同學都很高興,做得也很有創意。這些貓增進了大學師生的情誼,為什麼有人要捕獵它們?還要恐嚇我?”

“信裏有某種暗示嗎?‘玩火’、‘危險的遊戲’、‘郵差已敲兩次門’……”江麗詩有點兒不耐煩,記起自己念大學時最痛恨的一個課程就是“語言學導論”。

“我猜不透這位‘獵貓者’要暗示什麼,為什麼不明白講出來?”

韓超敲門進來,自我介紹之後,給江麗詩一個眼色。

“胡博士,我們今天見麵,是對案情作一些初步了解,但不能馬上決定采取什麼行動。”

“麗詩,五月四日就是我上實習課的時間。”胡小敏的話聲有請求她幫助的意味。

江麗詩再次去藍岫大學的原因是局長的指示。視覺藝術係的傅偉仁教授打電話給局長,希望為胡小敏那些匿名信提供意見。局長請傅偉仁直接與江麗詩見麵。

江麗詩在幾架子排得整齊的書櫃前坐下,這裏充滿濃濃的書卷氣。

“傅教授,胡小敏沒有對我說她曾把信給你看。”

江麗詩想起韓超對大學教授的看法,眼前這位學者卻是一臉慈祥,雖然頭發已經稀少和變得灰白,但精神還很好。她不想冒犯這位學者。

“也許她忘記了。見過你和韓警官後,她再次對我提起,並且同意我跟你見麵。”

“教授,你發現什麼特別的地方?”

“三封信的打印方法都一樣:激光打印、橫寫、簡體中文。十三號字──我們常用十二號──這就夠有趣了。三封信都在藍山區投寄,也許直接投到藍山郵局。信封大小一樣,封口時都是用膠水。郵票也是。小敏交給我時信紙背麵有黏住信封的殘餘物,因為有少許膠水溢出了封口的邊緣。發信人對每一個細節都很執著。至於書信的內容,我也摸不著頭腦。好像是有一件什麼事小敏做錯了,希望她能反省。我相信小敏是個潔身自愛的人。她有今天的成績,很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