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杜轉過身去挑了把剃刀,對著那塊熟牛皮使勁地蹭幾下,像戲裏“白鼻頭(花花公子)”玩折扇一樣繞著虎口旋了幾轉,半空中立刻畫出一圈圈白光。
阿娟不經意地抬頭,碰到老杜的目光,像被什麼擊中,差點叫出聲來。她的手下意識地扶住池沿,幫著發軟的雙腿托住身體。
老杜的嘴角牽動了一下,似笑非笑,這種怪怪的表隋誰見了一輩子都忘不掉。
鎮長還在閉目養神,對慢慢逼近的危險渾然不覺。他聽見老杜響響地咳了一聲,似乎往地上射了口濃痰。
“老同學,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
老杜從喉底擠出的聲音發出微微的顫抖。
鎮長似乎察覺到了什麼,蹙了蹙眉頭。自從他當了鎮長,老杜就再也不敢以老同學相稱了。
“什麼事?”
“阿娟的體檢報告是不是你找人辦的?”
鎮長像被噪音吵醒了一般,微微睜開眼。老杜的臉離他極近,都變形了,像要把他的臉壓成餅子。
“我讓那條‘母狗’懷上了。”老杜輕輕地說。
“你當真拿那個寡婦試了?我不過隨便跟你開了個玩笑。”
鎮長壓低聲音說,眼珠子直往下找,眼皮底下的刀柄漸漸地清晰起來,這時他才感覺到脖子上掛著的那一絲冰涼,如細細的寒風掠過。他的心忽地沉了下去。
“我哪敢不聽您的?鎮長大人。”老杜明白,自己果真上了這對狗男女的當。
“你要幹什麼?”鎮長將收回的目光狠狠地擲到老杜的臉上。
“我想聽你說實話。”
“你想聽我說實話?好,我說給你聽——李老三把你踩在腳下,是誰把你拽起來讓你騎到他的脖子上去的?是誰給你開的剃頭鋪?是誰幫你討了個如花似玉的媳婦兒?是誰他媽的一年到頭對你有求必應讓你活得像個人樣?老子,是老子!狗雜種,這些就是大實話。”
鎮長麵無懼色。他當過地雷兵,早把生死看得比紙灰還輕。
“你對我的好,我念你一輩子。”
老杜像在大庭廣眾之下被剝光了衣衫,羞慚難當直淌虛汗。 “好,做人不忘本就好。”鎮長大聲說,像在給這件事下結論。
“可是,阿娟已經是我的老婆了,跟以前不一樣了。”老杜囁嚅著說。
“哼,不一樣?”鎮長發出了冷笑,“她要是生得了孩子哪還有你的份?做夢去吧!”
老杜的手又開始抖起來,然後是肩膀、胳膊和牙齒。老同學,他的大媒,原來是把他當成垃圾桶,玩夠了就把阿娟丟進來,想玩了又撿了回去。他真想一刀切下去,讓鮮血噴濺,再轉身幹掉那個賤人,然後自己結果自己。可是,他被鎮長那股理直氣壯、視死如歸的氣魄震住了,竟老半天不敢動彈。
“沒有我,你能給她什麼?”鎮長緩緩地閉上眼睛,平靜而又安詳,“老杜啊老杜,你是拿剃刀的,我是拿公章的,這就是命。如果你不認命,我也不認命,這個世界就會亂套了。”
“亂套?亂套?”老杜啞著聲,把這幾個字擱在嘴裏嚼著,仿佛可以嚼出什麼滋味來。
“給我快點,他們還在等我開會呢。”
我看見老杜挺直的身板像個遭火烤的魷魚幹,蜷曲,收縮。他的手開始滯重而緩慢地移動,前前後後忙活開來。
凝固的空氣像解了凍,嘩啦啦地流動出聲音。
阿娟長長地舒了口氣,蘇醒過來一般,眼睛紅紅的,鼻尖也紅紅的。她撿起掉在地上的毛巾一瘸一拐地晃到後頭去。
“老杜,你今天的手腳真不利索。”鎮長用調侃的語氣說。
老杜猶豫了一下,哼哼哈哈地敷衍:“細心一點好,細心一點好。”
剃完頭,鎮長摸出幾張嶄新的鈔票用力拍在木架上,背起了雙手大搖大擺地走出那道窄門,沒一會兒又折回來朗聲說:“我那輛單車要換了,什麼時候叫阿娟過來騎走吧。”
四周很快又恢複了闃靜。
老杜不知喊了幾遍我才回過神來。我朝門口望了望,證實再也沒人來了,這才戰戰兢兢地爬上椅子去,用鎮長的餘溫溫暖著冰冷的屁股蛋。
老杜默不做聲地給我收拾了一通,說:“好了。”
“還沒剃胡子呢。”
就為這事,我已向他交涉過無數次。
“小豬光溜溜,哪來的毛呀……”
老杜故作輕鬆地說,跟以往不同的是,他真地拿起了剃刀。
“好你個老杜,終於沒把我當孩子了。”我得意地想。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就羨慕梁山好漢們那一臉的胡須。男人不長胡子就沒了威嚴少了霸氣,一點都不陽剛。聽老人家說,用生薑給孩子擦眉毛,眉毛就會長得又快又密,我也試過用生薑搓唇邊、下巴。有一段時間我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照鏡子,看看有沒有長出硬硬的胡子來,結果手指掠過處仍是些軟軟的絨毛。
老杜從沒這麼認真對待我,他將肥皂水抹到我的唇邊、鬢角下。我能感受到他粗糙的手指掠過我嬌嫩皮膚時的灼熱,還有肥皂水滲入我嘴角的鹹味。他俯下身來,一身濃重的汗臭、酒臭快要讓我窒息了。他一隻手托住我的下巴,剃刀自鬢角涼涼地掠過。我仿佛聽到刷刷刷的響聲,看見胡子大片大片地落下來,臉上的皮膚變得潔淨、光滑,散發出肥皂水的香氣。
自始至終老杜一言不發,那一會兒給我的感覺卻像漫長的一年。
剃完了,他狠狠地將剃刀釘在木架上,走開了,刀柄還在微微顫動。
我吐了吐舌頭,抻著脖子摸了摸剃過的地方。皮膚有點緊繃繃的,像長了層殼。我相信隻有用這樣的大剃刀刮過,胡子才能變硬、變粗,莽莽叢生,我才能真正長大或^。
阿娟過來了,緊抿著嘴,顫動著手裏的圓口刷子撣去我脖子上的碎發。她還彎下腰來鼓起腮吹了又吹,一股抹了酒精似的清涼順著脊梁骨一直癢到我的腳趾尖。
臨走時我掏出自己的零花錢,學著那個鎮長響響地拍在木架上。
“謝了。”我挺起小胸脯大聲說。
一出門,就看見老杜坐在鋪窗前的—個石墩上,手裏晃動著一隻空瓶子,眼窩裏閃動著兩大朵混濁的淚花。
“和尚,別以為長大了就會有好日子,做夢吧,哈哈哈……”
很衝的酒氣散進了老街混蝕的空氣裏,淒愴的笑聲在我耳邊飄蕩著,經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