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成人禮(2 / 3)

我不喜歡老杜用蠟黃的長指甲把我的頭皮抓得沙沙直響,我更受不了他耳洞裏的那撮黑毛。有一次我忍無可忍地問:“你為什麼不把你、你耳朵裏的那些毛……剪掉?”

他噓了一聲,故作神秘地說:“你不懂,這叫廁上櫻花——算命先生說過,旺財!”

“旺財還用得著給人剃頭?”我皺起鼻子不屑地說。

“閉上你的臭嘴。剃頭怎麼啦?行行出狀元,撿破爛的還成破爛王呢。”

“算命先生還說你喜得貴子,怎麼就沒見你生出來?”我輕蔑地掃了他一眼。

這下可真捅了馬蜂窩,誰不知道阿娟嫁給老杜好幾年,肚子始終沒有變化?老杜就天天打她,沒夜沒日地搗騰,最終還是沒有效果。聽說阿娟一怒之下跑到醫院做了檢查,回來後老杜就矮了三分,酒越喝越多。

大家心知肚明,老杜變得那麼怕阿娟,一定是被她抓住了什麼把柄。

我的話無異於往這對夫婦的傷疤上撒了一把鹽。阿娟氣得快不行,要不是老杜攔住,她非得給我一耳光。

“我們不想要,啥呢?要是生了個像你這樣的兒子,不把我們氣死才怪呢。”老杜故意這麼說,又大聲問我,“快說,留長點還是短點?”

“你能給我剃小永的那種頭嗎?”

“平頭?”

“飛機頭。”

我鉚足了勁兒說。

他足足看了我一分鍾說:“喔喔,你不是也想讓我返工吧?老子吃飽了撐著啊。”

我要作出回應,就聽到門邊傳來一陣響響的腳步聲,屋裏暗了一下,有個人進來。

“肖鎮長?”老杜扭過頭去,燙到了似的叫起來。

鏡子裏出現了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穿著短袖的白襯衫,皮膚黝黑,抹過發蠟的頭發梳得光溜溜的,蒼蠅在上麵怕也站不住腳。他的樣子看上去要比老杜年輕個好幾歲。

老杜停下了手頭的活弓著龍蝦腰問:“你都好久沒來了,又去城裏開會?”

鎮長湊到鏡子前察看著布滿紅絲的眼睛,敷衍地說:“上頭來人,陪他們四處轉轉。生意還好吧?”

“還好還好。”老杜邊說邊推我,見我死死抓著扶手不肯動,就壓低聲音說,“小子,快下來,讓大人先剃。”

我摸著陰陽頭憤怒地抗議:“我的頭是不是要剃到晚上?讓了一個又一個。”

“去去去,一邊呆著。”老杜趕牲畜似的朝著我低吼,又仰起臉,像跟我又像跟鎮長說,“領導的時間多寶貴呀,操心的可是大事情。”

我一離座,老杜就拿起毛巾抽了幾下,不知道是在清理椅子上的發屑還是在給它降溫。

“早上還掐著指頭算,快一個月,鎮長的頭發也該長長了,我差點就叫阿娟去請你呢。”

“阿娟呢,出去了?”鎮長坐下來架起一條腿問。

老杜還沒回答,就有輕輕的幾聲嬌笑在空氣中絲縷般地扯開來。

“在呢,您老人家一來就跟查戶口似的。”

阿娟從後邊的茅房急匆匆跑出來,雙手還在給褲腰側邊的小帶子打結。午間的疲態在她臉上一掃而光,生火,煮水,泡功夫茶,動作麻利得很。茶熟了,她又一小杯一小杯地端給鎮長喝。茶香在空氣中彌散,把我饞得不停地咽口水,卻沒人招呼我喝一杯。看著這對勢利鬼,我的肺都快氣炸了。

鎮長的頭終於剃完了,老杜解開係在他身上的罩衣嘩嘩地抖了兩下,空氣中似乎充滿了纖細的毛發,把我的鼻孔弄得癢癢的。接下來該輪到阿娟給鎮長洗頭了。

我湊上前,可鎮長並不急,他坐在那裏穩如泰山,邊咕嚕嚕地喝茶邊衝著阿娟笑,“嗬嗬,這茶不錯,不錯。”

“哪有這樣吹噓自己的?”阿娟的聲音跟叫春似的,聽得我一身雞皮疙瘩,“這可是您上次捎來的‘一枝春’呀。”

“瞧我這記性,哈哈,剛剛人家還給了幾包好煙,惦記著給老杜捎來,沒想到一轉身就忘了。”

鎮長的目光還在阿娟的臉蛋上賴著不走。

“不用不用,您看您已經把我們照顧得這麼周全了。”老杜趕緊說。

鎮長站起身來,轉了轉脖子,甩了甩胳膊,活絡一下筋骨,爽朗地說:“誰叫咱倆是老同學呀。”

見到我搶到座位上,老杜狠狠地推了我一把,就不再說話,嘴巴繃得緊緊的,對著我的頭東一剪西一剪叉幹草似的。頭發紛紛揚揚地從我的眼前飄落下來。

雖說老杜從不收我的剃頭錢,我還是窩了一肚子火。下次不來了,這點錢老子又不是掏不起。我在父親麵前不止一次地發過這樣的牢騷。父親有父親的道理,他說叫你去不是為了省錢,你去是給杜叔叔“做臉”。

我知道,男人與男人之間最講究的就是麵子。

很快,陰陽頭變成了青皮梨。我對著鏡子轉動著腦瓜,準備給老杜挑刺,沒想到水池那個不易察覺的角落一下子閃人鏡子裏,跳進我的眼簾。阿娟的屁股像口大鍋掛在那裏,有隻手在上麵又捏又掐,像在檢查籃球的氣兒足不足,夠不夠彈力。我敢說,那隻手絕非阿娟的手,阿娟的手纖長白嫩,哪有這麼粗的骨節和筋絡?我嚇得趕緊閉上眼睛。不可能,一定是看走眼了。我使勁地夾了夾眼,又忍不住扭過頭去。我突然的舉動把老杜嚇壞了,他拿著剪刀的手懸在半空中,眼睛也順著我的目光望過去。我還沒看清楚,腦瓜就被他粗魯地旋過來。

他的雙手扶著我的肩,不停地戰栗,那種戰栗像冷到了極點。

在接下來的時間裏,老杜哪還有心思幹活?他麵如死灰地僵在那裏,眼睛死死地盯著鏡子裏,驚訝、沮喪,還有一種被逼入死角的恐懼。

鎮長洗好頭,纏了條雪白的毛巾,看起來像個阿拉伯人。他趴在水池邊上,由阿娟替他鬆骨。極少有客人得到這樣的優待。阿娟合起手掌一心一意地敲打著他的脊椎骨,那聲響和鎮長的哼哼唧唧變得格外刺耳。

鎮長過來時,那裏早就虛位以待。我坐在條凳上,屏住呼吸,心裏有種預感,某件驚心動魄的事就要發生,是什麼,我也不知道。

老杜替他的老同學重新披上罩衣,又細心地在他的脖子上墊了條幹淨的毛巾,調整好椅背,兩隻手搭在他肩上輕輕一按,他就斜斜地滑下去,眼睛微閉,那愜意的樣子像在沙灘上曬太陽。

老杜開始往他的唇上、腮邊、下巴抹肥皂水。我看見鎮長不停地咽口水,喉結處像毛根沒拔淨的鴨脖長滿了青藍色的胡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