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美國來客(3 / 3)

“那有占房不給錢的道理?政策上不是講每平方米八元,我的房前後一共三十七個平方米,該,七八五十六……該給我二百九十六元,你喉嚨再大也吞不下呀!”

“呸!說老娘吞不下?今天就吞給你看!沒錢,隨便你上哪兒去告。”

“告就告,若大一個中國,老子不信找不到一個說理的地方。”說走就走,瘋勁一上來,連給六一也不說一聲就告辭,脖子上仍吊著那把茶壺上路了。主任聽說後,阻止來報告的裘皮匠:“不要擋他,他這是告共產黨,能成嗎?他真是瘋得不能再瘋了。”

3.

半個月不見老郭了,這天晚上,六一回豬市壩看守棚,見郭瘋子笑嘻嘻坐在地上擺弄一大堆鏈條、淘金船,軸承等雜物,渾身衣服則如破魚網,網洞裏麵露出又瘦又黑的骨胳。

“你這半月跑到哪兒去了?我還認為你——”六一本想說,瘋死在外麵了,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準,真準!”郭瘋子一句話弄得六一莫名其妙,莫非他又瘋了不成?“準,真準!”郭瘋子兩眼發光,口沫四濺,“上回我打的卦,你忘了?上卦為艮下卦為震,東北方,隻不過時間算錯了,不是十五,而是全卦,總數為三十一天,東北方,成都不就是雨城的東北方麼?神了,急行慢行,前程自有許多路,一生都是命安排,諸葛亮六出祁山才悟出一個道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劉伯溫——”

“你發了啥財?告狀告準了?”六一不解地問。

“當然發財了,不然那有錢買這些東西。”郭瘋子用手指著地上的一堆玩意兒。“告狀告得準個球,我到處告,到處被攆,有兩次差點被送到收容遣返站。那天,也是打卦後的第三十一天,我跑到省法院門口攔了一輛黑色的烏龜車,車上跳下兩個大漢攆我走,我不走,直喊冤枉,手捧狀子,那兩人提起我往街邊一扔,那黑茶壺“當”的一聲掉在地上,居然沒破,繩子卻被扯斷,我忙抱起茶壺擦摸,那兩大漢轉身便要回到車上,可車上跳下一個中年人,又矮又胖,兩大漢急忙緊隨在後,我明白遇到大官了,機會難得,急忙又把狀子呈上,真是‘大官好見,小鬼難纏’啊,不料他接過狀子看也不看,遞給後麵又從車上下來的瘦子,兩眼直盯我懷中的茶壺問:“你從哪裏來?”

“我從雨城來,我有冤,我要告……”

“把壺給我看。壺是你的嗎?”

“是我家灶頭上掛的,祖傳的。”我把茶壺遞給他,他掏出雪白的香手巾在茶壺上猛擦,一擦就亮一方,‘啊!金子,金壺!’我一聽是金壺,心想,自己鑽研了幾十年的點金術,還認不到金子,怎麼也沒想到茶壺會變成了金子?我忙伸手去奪,可遲了,那胖子忙緊緊抱住,染黑了他雪白的襯衣也不顧,忙甩給我一千元就鑽進車去,車一溜煙地開走了。這不,我就發財了。”郭瘋子一邊講一邊從褲腰帶上掏出一條黑布口袋,抖出一疊花花綠綠的人民幣。“走!上館子吃飯,吃回鍋肉,吃飽。”

第二天一早,六一依然扛起扁擔到碼頭找活幹。郭瘋子闊了起來,一群狐朋狗友見他有錢,天天圍著他轉,六一勸他也不聽,一氣之下幹脆離去。他想自己雖然窮,但十分坦然,這些年自己失去了許多,但沒有失去尊嚴。

轉眼到了年關,郭瘋子的錢也花光了,酒肉朋友見他沒油水也再不管他了。除夕之夜,家家熱熱鬧鬧,郭瘋子卻窮得來連爐子也生不起,隻得蜷縮在被窩中抽泣。六一念過去與他是患難朋友,當晚帶了酒肉、糧食,兩人又往在一起,好歹也過了一個年。正月十五一過,六一又扛起扁擔到碼頭上找活幹。江邊已顯得有點春意了,沿江垂柳吐著嫩芽,紫黑色的點水雀不時在江麵掠過,歡快的鳴叫似春的旋律。一場春雨過後,河灘荒地鋪上了層淺淺的綠色地毯,綠油油的如沙漠中的綠州,這是否暗示絕望中還有一線生機?

這幾天活兒多,好掙錢,六一用扁擔送走又迎來一批批往返的旅客。這天中午,看到一怪客,其人又黑又瘦又矮象個老青猴,頭發全白,根根發亮。六一暗地叫他白頭翁,年紀五十開外,西裝革履,精神矍爍,氣宇軒昂。六一從汽車站挑著他的行李,走了近一裏路,到江邊上了渡船,就進老城。到了碼頭,六一放下沉甸甸的行李,抽出扁擔,“啪!”壞了,把後麵白頭翁的眼鏡打落在石頭上摔壞了,摔個粉碎。

“哎呀!對不起。”六一知道闖禍了。

“你、你、你賠。”白頭翁紅通通的臉一下變得鐵青,嘴也氣歪了,一把揪住六一的領口。

“我賠,我不收搬運費,算抵銷。”

“呸!你那腳夫錢值幾個?我這眼鏡是祖傳的無價之寶。”

“你想訛詐?妄想!”六一心頭火起,一掌推開白頭翁,“嘶”一聲,六一的領口頓時被撕開一裂縫。

“訛詐你,笑話,你揀一塊看看,這是水晶石,上麵盡是葡萄圈,這都不要緊,主要這是祖傳的紀念品,幾十年走南闖北都是好好的,今天回家才拿出來戴一戴,不想就被你這小子打爛了!賠。”

“算了,老鄉。”船老板搖著小船在旁邊相勸,打圓場,“你把他的衣服扯爛了,你說你的眼鏡是祖傳的值錢,他還可以說他的衣服是祖傳的更值錢,他不要搬運費就兩抵銷了。再說你要他賠,你看他穿的是啥衣服,這麼冷的天,還穿單衣,紗布背心,他哪來的錢賠?除非把命也搭上。喂,上船不?人滿了,不上我就開了。”說完一撐篙竿船離了岸。

“你說咋辦?”白頭翁氣急敗壞地吼。

“涼辦!”六一也無可奈何,雙手緊握扁擔。

“怎麼賠?”

“不賠!”

兩人正爭吵不休,突然江心中傳來一陣陣“救命啦,救命!”的呼救聲,見那船已傾覆,江裏一群人正在掙紮。白頭翁一下驚呆了,猛然從懷中掏出一疊錢,數也不數遞給六一,說,“快救人去吧!”然後轉身就走。六一接過錢,順手一揣,立即沿江邊呼叫:“救人啦!船翻了!……”

六一追上落水的人,忙跳下水,把靠岸最近的青年拖上岸一看,原來是尖腦殼,再看江中其餘的落水人已被趕來的漁船救起。尖腦殼為感謝救命之恩,硬拉六一到家裏擺酒壓驚,三杯酒下肚,夾腦殼又得意起來,自誇道:“我現在是雨城炸藥廠一車間主任,你想進廠當正式工,包在我身上,比你現在當挑夫強多了……”傍晚,告別了尖腦殼,六一路過招待所被郭瘋子一把拉住,二話不說就把他推進一間鋪有紅地毯的高級房間,六一不敢邁步,這是什麼人住的?是我這種人能進來的嗎?

“啊,一回生,二回熟,老朋友了,請進。”裏麵走出一人,六一一看正是白頭翁。

“你是……”六一眨眨眼,頓時迷惑不解。

“他是我小叔。”郭瘋子高興得忙介紹。

“你小叔?他不是……”

“他參加誌願軍,出國作戰,在第五次戰役中被俘,押到台灣受盡折磨,後來又到美國,現在中美建交,他才回來看看……”

當晚,郭瘋子帶六一回到他的新家。六一進去一看,架子床,台燈,寫字台,到處裝飾一新。聽老郭說,縣革委會決定,因沒給他拆房費,這是還他的住房,但有一點,不準亂說前一段時間住的是豬市壩的舊棚棚,要說一直住在這裏。六一一笑,不準亂說,可以說一直住在這裏,這不是亂說嗎?他建議道:“既然住下了,就快辦一個證,以免以後變卦。”

第二天,老郭一經提出,當日就辦好房產證,並蓋有雨城革委會紅色大印。閑聊時,六一戲謔郭瘋子:“你說客人從東北方來,可你小叔是從西方來的呀?”

郭瘋子一本正經地說:“地球是圓的,從東方一直轉不是到美國麼,美國再朝東不是到中國嗎?八卦沒錯,時間也不會錯,震卦的順序第一位是二月,四三八是日,那天不正是八號嗎?”

十天後,他小叔一走,地段主任便來收房。郭瘋子拿出蓋有大印的證書據理力爭,主任打個哈哈:“你那個本本算個啥?我們有權給你就有權收回,再蓋一個章宣布那張作廢……”

郭瘋子一把撕碎蓋有大印的房產證,帶著小叔留下的一筆錢闖天下,雲遊四海去了。六一拒絕了他的相約和饋贈,依然四處打工,我行我素,靠自己養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