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州西北邊陲有一片荒林,平日裏蟲獸奔走禽鳥飛鳴,活潑熱鬧至極,此時卻在一片滂沱夜雨之下安寂了無聲,乖順得宛若流月州的小家碧玉一般。
荒林深處有一點微弱光芒,並未顯現多少暖意,反而在周圍一片深邃駭人的鬼草叢間透著一絲詭異。
那是一座略顯簡陋偶有修葺的廟宇,窗門緊閉,隻有雨瀑順著苔簷匆匆流下,在濕濘泥土中砸出無數個叮咚冷寒的水窪。
微泛漣漪,泥水渾濁。仿似當下時局,暗潮洶湧,交織得混亂不堪。
不遠處,一個身披蓑衣頭戴笠帽的人緩緩走近,一手提拎著兩壇未開封的酒,一手拿著一團緊裹油紙,不知內為何物。
許是腳下泥濘夜路太不好走,這人步履蹣跚,走得異常艱難,兩壇酒晃蕩作響,更添一份莫名心慌。
推門進廟,內有微淡暈黃透出雨幕,朦朧而幽惶。十來號人盤膝坐地,圍著一盞將枯油燈,冷風竄入,火光搖曳不止。
這些人聽聞來聲同時抬眸望去,麵色緊張冷繃,待看清來人之時,方才將緊縮一處的心髒稍稍放寬一些。
其中一人麵相凶悍,身著一件破舊薄甲衣,右手拿著一把普通官刀,歪著腦袋用刀柄輕輕敲打著疲酸的脖頸,蹙眉不滿道:“怎麼去了這麼久,還以為你被道上的野狡給撕吞了呢。”
“徐寡夫,你不會又去偷看哪家寡婦洗澡了吧?”其中一人扯著嗓子喊著,頓時引起哄堂大笑。
被稱作徐寡夫的中年男子摘下蓑笠,露出一張瘦削猥瑣臉麵,左側臉頰之上有一道不深不淺的長長刀疤。徐寡夫自然不是真的叫徐寡夫,本名是徐仁亮,隻是因為當年在鎮守鹹陽關的時候,偷偷溜出軍營跑去邊上鎮子裏偷看某位寡婦洗澡,結果被那如花似玉的小寡婦提著菜刀追了好幾條街,潑辣無比的小寡婦氣急敗壞,一扔菜刀便在躲閃不及的徐仁亮的臉上留下這麼一道不太光彩的傷疤。
軍營裏麵的大老爺們個個都閑得慌,自然就會揪著徐仁亮的這個輝煌小辮子不放,時不時就抖出來調侃一番。
“寡夫”代替了“寡婦”,戲弄味兒裏夾雜了太多的諷刺,徐仁亮忍辱負重了這麼久也不敢說啥,畢竟是自作自受。
抖了抖蓑笠上的雨水,胡亂扔到一旁,徐寡夫將那團裹紙丟到眾人中間,又把一壇酒放到了那個持刀捶脖子的人身前,說道:“老規矩,老大一壇,咱剩下的人喝另一壇。”
將手中剩下的一壇掀了封泥,徐寡夫說道:“一人一口,我先去去寒氣。”
仰頭便是一口烈酒入喉,暖心暖胃暖手腳,爽!
“你去了這麼久就買回來這麼些東西?那些銀子不會給你私貪了吧?”其中一人指著油紙內的醬製黃豆、花生還有一些寒酸臘肉不滿怨道。
徐寡夫臉色一陰,一抹嘴巴就罵道:“他媽的,看不上眼你就別吃!這鬼天氣鎮上就沒有一家開門營業的食店,老子好說歹說把身上銀子都掏空了才搞回來這些東西,你要嫌棄就待在一邊涼快去!滾滾滾,給老子讓開點。”
徐寡夫一腳踢開那個不給自己臉麵的家夥,一屁股坐下,伸手就抓起一把黃豆放進嘴裏吧唧起來。
身旁那人嘴上依舊喋喋不休,揀了一塊看著尚好的臘肉放進嘴裏,然後一把搶過徐寡夫手中的酒壇,喝一口酒,嚼一片肉,然後美滋美味地砸吧砸吧嘴,算是近日來難得的好享受了。
徐寡夫嘴上叫著的老大叫孔有以,本是鹹陽關鬱秋言大將軍手下的一個末尾小領卒,帶著十幾號兄弟與西涼叛軍拚死拚活。隻是因為前些日子觸犯了軍規,而被貶懲至此地。
孔有以聽了徐寡夫的話,終於停下了刀柄敲脖子的動作,似有深意地說道:“天下人都怕天落雨,沒什麼好奇怪的。”
徐寡夫可不同意,一拍大腿說道:“有啥好怕的?天又不會塌下來!”
孔有以開封喝了一口酒,似乎覺得這壇酒有些辛辣,微微蹙眉道:“萬一塌了呢?又不是沒塌過。千年前,秦後用自己的血水熔成晶石,與天上的月亮一道補了天,這回要是塌了,天上可沒東西可以填補了。”
徐寡夫聽了覺得有些好笑,撕了塊臘肉邊嚼邊笑道:“老大,我雖然沒啥文化,也知道有一個詞叫做杞人憂天啊。難不成那淩公還會從棺材裏爬出來再撞一次不周山不成?再說了,沒了月亮不是還有太陽嘛,你哀愁什麼呀,那窩在鹹陽城裏的小辛帝肯定要比你著急。”
孔有以身形一滯,似是自言自語道:“天塌倒是不怕,怕就怕有朝一日那鹹陽城外的城牆塌了。”
廟內頓時一片寂靜,所有人震驚而又害怕地看著孔有以,廟外風雨更甚,狂囂不停。
徐寡夫咽了咽口水,說道:“老大,你咋說這話,不要命啦?”
孔有以舉刀鞘代手掌,拍了拍徐寡夫的肩膀,笑道:“這話呀,我是替那些諸侯百官說的。先帝逝去前些年碌碌無為,小辛帝也不過剛剛及冠,天下九州自從那九鼎飛天消失之後就已經是動蕩不安了。別說西涼叛了皇朝,一直以來都是虎視眈眈,穀苗州那些個奴隸們怕已是蠢蠢欲動很久了,隻怕不多時就要露出銀銀犬爪來了。千年以前,陽帝打敗淩公迫使其怒觸不周,而後又殺了意圖篡奪天下的綏姒。時間若不能將這些恩仇完美平複,便隻會促使其越發壯大,一旦爆發,便是不可收拾啊。不管是在鹹陽還是在各州朝堂內,有多少人不是心神惶惶的?隻是這到頭來,苦的還是咱們這些個拋頭顱灑熱血的最底層的士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