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心目中,其受人崇敬的至高地位是無可置疑的。我在他的書中,我讀到了刻骨的陰鬱。他有著黑暗的內心。他是如此的軟弱,如此的絕望。他是無可挽救的。生命本身就是他絕望的因由,生命是一根他所抓住的與他一同從懸崖墜落的繩索,寫作,是在絕望中所抓住的另一根同樣的繩索。我深入他黑暗的內心而開始唾棄自身的存在,仿佛他的靈魂與我的靈魂同在。我隻能看到他黑暗的一麵,而看不到其他的方麵。我深深的愛著他的文字,或在別人看來,更深的誤解著他。

對於卡夫卡那樣的作家來說,現實與非現實的夢境是溶於一體而不分彼此的,那也正是他的文學世界。

他叫喊,但是沒有聲音。

他是那麼努力的叫喊著,他幾乎聽到了自己叫喊的聲音,但是別人顯然沒有聽到,也沒有注意他的叫喊,於是他不知道自己的叫喊到底是不是發出了叫喊的聲音。

他一直默默的行走在熱鬧的街道,人們在他身邊穿行,但猶如無人在他身邊穿行,猶如一個人也沒有。他就象是行走在一條隻屬於他自己的街道。他是人群中的異類。你不能將他放置於人群中而無所區別於人群。他區別於人群而並非作為人群中的一個人而存在。他隻是作為一個能被自己意識到的自己而存在,並且那種能夠意識到自己的意識也不過是孤獨本身。

有時候,他發現自己不能行走,於是他爬行,但是很困難,困難到完全絕望的程度。因為他的爬行與路程無關,無論他怎麼努力的拚命的爬行,他也隻是在爬行而已。

他與人群無關。人群將他拋棄,他也拋棄了人群。那人群與他疏離,那人群中包括他的父親,他的女友。卡夫卡與父親、女友和人群,甚至無法溝通。他們在一起,就象是躺在一起的兩塊石頭,在潮水的衝擊下發生了接觸、摩擦、擠壓與碰撞,那不能視之為溝通。

在人群與自己之間,有一道屏障。他從不試圖穿越那道屏障,那屏障與生俱來,是他帶著屏障行走。

有時候,他幾乎融入了人群,但那人群引起了他的恐慌和絕望,令他惶亂的急迫的去尋找那屏障。那屏障消失了,於是他也要堅決的死去。

他寫下了很多文字,但很少人真正讀懂。哪怕是在他聞名世界的時候,也很少人真正讀懂。即便在他死後,即便在他被無數人閱讀的時候,他也仍然是孤獨的。出於功利,甚至隻是出於社區的積分與精華的目的的寫作,讓我們遠離了寫作本身。當我第一次到他的文字的時候,我並不知道他早已經享譽世界,我寧願欣賞那些無名的作者,也不願意追隨社會風尚。我以為他隻是一個無名作者。我知道那文字是好的,給人以真切而實在的感覺,有著來自於生命本身、現實生活的深刻與厚重。

他的文字深深的刻下了心靈的真實、稚嫩、敏感和遭遇尖銳的刺激時歇斯底裏的苦痛。他的文字從來不是為了讓人懂得。文字是他存在的方式。寫作甚至隻為自己而為,是隨著自身生命的結束而可以同時放棄的全部。這正是卡夫卡的藝術價值觀念:寫作的價值與意義竟隻在於寫作本身,寫作過程是與生命的過程同樣原本孤獨的存在。寫作就是他的生活。

甚至有過多個卡夫卡。

一個卡夫卡,寫出了自己的生活,也寫出了生活的真相。納博科夫說的好:卡夫卡所講述的,都是一些陰鬱的黑白兩色的故事。很不幸,卡夫卡正生活在這些故事中。卡夫卡所做的,不過是將生活帶給自己的感受寫進了文字中。寫作首先是一種對生活的發現和揀選,然後是由語言文字構造成的形象的錘煉和塑造。

在另一個卡夫卡的生命中,卡夫卡愈覺生活是如此的虛假,或許文字才是自我存在的證據。寫作被他當作為生命本身。但他的最終,竟然是:對生活逐漸失去興趣,感覺生活的虛無,甚至喪失寫作的興趣,對語言的意義亦行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