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娜忍不住眼淚涔涔，哭著勸說道：“那你別幹了，你這麼聰明，下海也行啊。”
“下海去找死？”文雨短暫而傷感的表情，似乎一陣風，在臉上一掠而過，轉而又無比堅定地說：“在官場上混，要的就是忘記自己，不把自己當自己，不記得自己姓什麼。爾後才能不把別人當……當作人！”文雨舉起的拳頭，俞娜越看越像是一柱鐵塔，似乎要倒塌下來，把自己砸成肉餅。
“我倒底是誰？誰是原來的我？”俞娜思緒萬千，找個借口離開後，一路上在想，卻怎麼也找不著一個完整的答案。
一年後……
由崔冬梁“欽點”的關曉霖，調到省廳工作。三個月後，又被借調到省委政法委工作。在政法委上班後的第五天，關曉霖專程趕回泗寧市，含著熱淚，陪著哭成淚人的王嫂母子倆，把花圈獻給長眠於九泉的王燦。
同年八月，高守義被派往中央黨校學習。不久後，局裏局外傳言高守義被“雙規”。一時間，大家議論紛紛。有人拿出從典當行老板、賓館酒店那裏複製的簽有“楚玉香”名字的票據，證明高守義夫婦長期大肆兜售非法所得到的金銀首飾和煙酒。有識之士憤慨而痛心，如果說，一些官員的貪是有所節製心驚膽顫走暗線的的話，那麼，高守義的貪則達到了明目張膽，觸目驚心，利令智昏的地步，士可忍，熟不可忍。
新學年開學在即。隨著平潭希望小學峻工剪彩日子的臨近，人們還是沒有看到高守義，大家更加堅信了各自的猜疑。
撥地而起，依山傍水的平潭希望小學教學大樓前，“平潭希望小學教學大樓峻工剪彩暨新學年開學典禮”的紅條幅，在風中烈烈招展。教學樓前的操場上，早早地擠滿了來自十裏八鄉的鄉親。
上午十點過後，來自省、地、市的各級領導四十多人，分四排坐在主席台。捐獻八萬元的企業家莊夢成也坐在佳賓席。村民們看到熟悉的崔冬梁、丁一凡、石振寧等領導再次到來，報以經久不息的掌聲。兩排列隊歡迎的小學生，舞動著手裏的鮮花，整個校園洋溢著節日般喜慶的氣氛。
有三三兩兩的村民，提著竹籃，盛著滿滿的用紅紙染紅的雞蛋或暖得熱乎的米酒、三五個瓷碗，笑嗬嗬地擠向主席台，要獻給“茶不喝，煙不抽，東西也不拿”的“恩人”。一些年長的村民，當年還是閨女娃子時，跟著提著竹籃的長輩，把家裏積攢的雞蛋，蒸熟後用紅紙染紅，捎帶上純香的米酒，一次次獻給浩浩浩蕩蕩列隊出征或凱旋歸來的紅軍。“十送紅軍”的歌謠和曾經的場麵，是那麼遙遠又近在眼前。紅軍趕走了鬼子，帶來了安祥，村民由衷地感謝他們；如今的“恩人”，一樣“不拿群眾一針一線”，還蓋那麼好的樓，半座山說搬就搬了，一下子造出比幾十個曬場還大的平地。
有的村民把石振寧當成高守義，躬著身子，雙手捧著的酒碗高過頭頂，獻上後說：“高書記咧，好人咧……”
有的村民在主席台一個個尋找，搜索了一遍又一遍後說：“高書記介麼忙，沒有來哇。”擠向主席台的村民不斷增多，原定的儀式推遲了半小時。儀式開始後，在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中，崔冬梁和教育廳長、泗寧市市長舞動剪刀，紅綢落地。
主持人用厚重的男中聲，宣布第二項議程開始時，主席台上的人湊在一起，嘀咕了幾句後，主持人停下來，大家一同站起身，看著村口盤道上出現的車隊。操場上的村民，個個爭相踮起腳尖，遠遠地看到首尾相連的車隊開過來。
車輛停穩後，高守義走下小車。提著竹籃的村民爭先恐後，紛紛擁上前，把竹籃裏特意留剩的紅雞蛋握在手裏，要獻給高守義。
“介麼累，瘦了好多嘞。”村民看到突然間消瘦、憔悴的高守義，有些心痛。
隨後從幾輛警車上下來的十多名公安、武警，頭戴鋼盔，手握鋼槍，踏著整齊的步子跑向主席台。一個穿製服、肩上扛著二杠三星的人，手捏主持人的話筒，聲音久久回蕩在校園與山穀之間，讓全體人員驚呆了——“根據省、市檢察機關批準，對涉嫌違法犯罪的丁一凡、石振寧、莊夢成執行現場逮捕……”“……撤消高守義一案的立案工作，現在宣布，予以無罪釋放！”
丁一凡刹時麵如土色，兩腳直顫。石振寧睜大著雙眼，額頭滲出冷汗。莊夢成努力保持著平靜，被銬住雙手帶離主席台時，還回頭微笑著和主席台上的人說再見。現場群眾和學生驚訝地讓出通道，十多名荷槍實彈的武警，把三人押上三輛警車，拉響警報，駛離平潭村。
三個人被帶走後，“兩杠三星”的人繼續宣布——“經初步審理查明，平潭希望小學圖書館、食堂、宿舍樓屬於偽劣工程，係莊夢成層層發包後，由丁小兵（丁一凡侄子）、閔洪政（石振寧情婦閔翌的哥哥）承包所建。三棟樓房將實施定點爆破，並將在近期內重建……”主席台上的人經過短暫商量後，增加一項臨時議程。主持人接著宣布。操場上，個個伸長脖子，安靜地聆聽——“下麵，有請三年來為本校捐資698萬元的高守義同誌，給大家講話。”高守義表情嚴肅，聲音低沉，眼含淚珠地說，三年前，初到平潭所看到的一切，自己的心在流血。蓋一所為民解困，妥善安置留守孩的希望小學迫在眉睫，但由於資金缺口太大，因而自己“不仁不義”，不管是同仁、屬下還是社會友人，“見禮就收”，一共收受了698萬元的禮金禮品。其中現金467萬元現金，由411人次存入“鴻福”帳號，另外231萬元由煙酒和金銀製品典當所得……
大家驚訝不已，熱淚盈盈。
一直哭著鼻子抹眼淚的，還有會場外提著竹籃的三名小學生，因為擠不進會場，沒看見“王叔叔”而慟哭流涕。組織者領著三名學生，從主席台左邊走到右邊，一一辨認，都沒找到“王叔叔”，遂領他們進入教學樓一樓圖片展廳，對著圖片，讓他們指認。
來到展廳，三名學生經過仔細搜尋，終於在角落邊的唯一一張圖片中，認出了戴著眼鏡，幹弱瘦小，被人擋住隻露出半截臉，卻微笑盈盈的王燦。三個人齊聲喊道：“就是他，王叔叔，幫我們交學費的王叔叔！”得悉王燦已經走了，三個學生更加傷心地哇哇大哭，一齊跪下來，向圖片中永遠露出燦爛微笑的王燦叔叔磕頭不止。在場的人，個個熱淚盈眶……
尾聲
金秋十月，崔冬梁再臨泗寧市，視察全局工作，督促加快重建平潭村希望小學三棟樓的建築進度。
局大院門口，高守義孤零零地領著俞娜和辦公室副主任柯寧。
“把副處級以上領導都喊來吧。”高守義傷感地吩咐俞副處長和辦公室副主任柯曼。
“昨天又被檢察院喊走二人，去談話了，沒有人了呢。”小柯回答。一個多月來，省、市檢察機關宣布對於主動坦白，投案自首，且數額不大，情節尚不嚴重的予以減輕或免除懲罰後，文雨自首的當天，就檢舉了五十多人，率先獲得取保候審。
“有幾個回來了，但都在取保期內呢。”俞娜和高守義一樣，從來沒有覺得機關大樓如此落寞。
崔冬梁臨走時，高守義近乎央求的語氣，懇求道：“廳長，能否和司法部門溝通溝通……”
“替他們說情？開脫罪責？”崔冬梁硬朗的口氣的背後，卻也明顯滲透著感傷。
高守義語氣低沉地說：“能否把‘鴻福’帳號，申請為全國官員共獻愛心的公共帳號？定罪量刑，幅度有別，輕重各異，把人抓進監獄，也增加國家負擔啊。監獄對罪犯實施‘懲罰與改造相結合，以改造人為宗旨’。我們培養一個人，不容易；改造一個人，也一樣不容易啊。我們能否對行賄十萬或五萬元以下的，堅持教育、挽救和約束相結合，隻要答應以後每年繼續按行賄數額的10%捐款到公共帳號，就讓他們繼續回到工作崗位，並加以長期監督？”崔冬梁專注傾聽，眉頭緊鎖，抬起頭，癡癡地看著初秋之際，片片泛黃的梧桐樹葉，以及依然一樹墨綠的香樟和垂柳。
秋陽下，無助的高守義，活脫脫像一個純真的小孩，循著崔冬梁的視線，靜靜地注視著眼前紅綠相綴，枯榮有別的綠樹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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