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我姥爺的腰(3 / 3)

最後去的地方是浴仙池,大馬喊著:“這是莊唯義和他嫂子還有他小老婆洗澡的地方,今天咱們也下去享受享受去呀,不能光讓剝削階級享受了。”眾人歡叫著脫光衣服跳下水去,感覺那裏溫熱適中奇妙無比,於是紛亂地撲騰著還要高聲議論著:莊唯義和他老婆們在這裏怎麼洗呀,是不是摟在一塊洗呀,是不是你給我洗我給你洗呀,洗完了還會幹什麼,是不是接著幹一炮啊。狂笑聲此起彼伏震蕩著整個時密山。笑過了,有人就開始罵我姥爺,罵這個老東西太會享受了,竟然多少年過著神仙般的日子,竟然多少年霸占著這麼個妙不可言的地方獨享快樂。是該治治他,是該革他的命。隻是不分他的家財太便宜他了。

其時,被押在莊家大院的我姥爺認出了帶人看守他的柳複秋,“你不是那位看會風水的老先生嗎?”我姥爺說。柳複秋卻不理他,隻對坐在地上哭的大馬娘說:“你去給咱弄壺茶來喝喝。可別往壺裏下毒啊,你兒子可是革命的。”大馬娘沒動,她罵著:“你們這些沒人味的也知道渴嗎?莊家的水是給好人喝的,不是給你們這群下三爛喝的!”眾人都知道這是馬司令的娘,誰也不吭聲。我姥爺就說:“大馬娘,你去到壺水來,你沒看這位先生是給咱看風水的那位老先生嗎。”柳複秋就擺了擺手,算了,我不喝了。不過莊先生,你認錯人了。我不是什麼看風水的,我是鬧革命的。跟你透個消息,把你家害苦了的劉家往後再也不能害你了,我們把他家消滅了四口,也算替你報仇了。”我姥爺說:“那就謝謝你老先生了。不過有件事我不明白,劉家奪我的那塊地,到底是不是風水寶地呢?”柳複秋說:“我聽說那不是什麼風水寶地,是一塊絕戶地,用那塊地作為墓地,用不了一年就得絕門絕戶。”我姥爺大吃一驚:“真的嗎?”柳複秋說:“真不真現在不是已經見分曉了嗎。”我姥爺便仰天長嘯了。

分頭行動的暴動隊在正午時分全部彙聚到了四門洞,隨後從四麵八方趕來了數以萬計的圍觀群眾,多少年來這個地方除了每年的正月十六逢廟會的時候來過這麼多人,平時從未有過。這種宏大的場麵更增加了大馬他們的豪邁氣概,他們個個鬥誌昂揚意氣風發,把抓來的地主們押上鬥爭台的時候有人禁不住就喊起了口號:

打倒土豪劣紳!

打倒貪官汙吏!

取消苛捐雜稅!

我們要與剝削階級鬥爭到底!

鬥爭台就在洞賓祠西邊的平台上,那裏居高臨下,所有的觀看者都能清楚地看到被鬥爭者的樣子。大馬一聲令下,十一個被鬥爭者就押上來了,本應該是九個,卻多出了我大姥娘和我舅。而我大姥娘則是這次被鬥爭者中唯一的女人。她是我姥爺的一個陪襯,一個起到更好地揭我姥爺臉皮的作用的陪襯。

幾乎所有的被鬥爭者都嚇得體如篩糠。尤以我舅抖的最為厲害,他一上台就尿了三次褲子,從褲襠到褲角都濕啦啦地往下滴著血尿,讓人覺得可笑又可憐。隻有我姥爺仍能保持著以往的那份尊嚴,他昂首挺胸往台下看著,他用目光告訴人們他是多麼的不屈不撓。他也用目光尋找著觀看者中有多少是四門洞的人。沒有,一個也沒有。隻有暴動隊員中有幾個。但是他們都低著頭,沒有一個敢正眼看他。他立刻感覺自己是一個勝利者,一個無論被大馬殺了還是刮了都能穩操勝券的勝利者。他隻是疑惑怎麼沒見狗兒。他不是也參加革命了嗎,他應該站到我的麵前讓我看看革命了以後他是個什麼樣子呀。大馬可以找到反我的理由,那麼他狗兒呢,到底是什麼理由?狗兒,狗兒,不愧是狗啊!

台上開始依照順序控訴被鬥爭者的罪行,控訴完了一個,便會有人掄起棍子打下去,打的部位完全依照一時興致而定,打在腿上,腿就斷了;打在腰上,腰就折了。還有兩個打在頭上的,立時腦漿嘣裂悲慘而死。台下不斷地傳來悲慟的哭聲,那是被打殘者或被打死者的親屬的哭聲。他們被暴動隊員嚴密地擋在台下,稍有動作就會有大刀長矛指向他們。

最後被控訴的人是我姥爺。剛才的一幕一幕已經讓我大姥娘和我舅嚇得軟如麵條了,他們難以站立,隻好由4個暴動隊員架著他們。但是我姥爺仍然挺立在那裏巍然不動。沒有誰能上台控訴他,隻有大馬親自去做這件事。但是集中了所有的憤恨去說的時候,大馬突然發現除了說我姥爺與他嫂子搞破鞋竟沒有其他可說的。於是他指著我姥爺,厲聲質問:“莊唯義,你自己說說,你都犯下了什麼罪行?”我姥爺回頭看一眼大馬,然後麵向台下黑壓壓的人群,“父老鄉親們啊,你們說我犯了什麼罪?你們誰能上來說說我犯了什麼罪?蒼天有眼啊!”大馬一腳踢倒我姥爺又把他扯起來,“對,蒼天有眼!蒼天有眼看見你和你嫂子睡一個被窩沒有?蒼天有眼看見你霸占人家十八歲的姑娘沒有?今天蒼天睜開眼了,睜開眼就讓你閉上眼!操你祖宗你今天死定了!”

大馬嗖地一聲搶起了棍子,他要照準我姥爺的後腦打下去,一下子結果他的狗命。

然而就在這時,時密山東麵的懸崖上突然傳來了一個女人的喊聲:“大馬,你要還是你娘養的你就把莊老爺打死吧,你打死了莊老爺再來收你娘的屍!”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裏,所有的目光都看到了一個叫米子的女人在懸崖的最邊沿上站著。她穿了一身青緞子衣褲,風一吹,衣襟和褲角就往一個方向悠悠地飄。

大馬喊:“娘,你給我下來!你讓莊唯義這個老雜毛蒙騙了這麼多年怎麼還不醒悟啊!”

米子在懸崖上哭起來了,“大馬,我操你那瞎了眼的娘啊,我怎麼就養下你這麼個不仁不義不忠不孝的私孩子呀。你要是還有半點人味也該想一想這麼多年莊老爺是怎麼對待咱的呀。今天我就從這裏跳下去,讓滿世的人都看看你是怎麼把你娘逼死的,你就揚名去吧,你就在世上有臉有腚的做人去吧!”

我姥爺已經淚流滿麵,他高聲喊道:“米子,你不用這樣,你就讓大馬要了我條老命吧!頭上是天腳下是地,我莊唯義把大馬當自己的兒子一樣養大了就是讓他最後一棍子讓我去見閻王的!”

也就在這時,靠兒在大馬娘的身後出現了,她猛地上前扯住了婆婆的衣襟,“娘,娘啊,你不能這樣啊。”她哭喊著。

與此同時,大馬也喊:“娘,你今天就是真死我也要給莊唯義這個老王八一棍子!”

一棍子就結結實實的打下去了,不過沒有打在我姥爺的後腦上,而是打在了我姥爺那堅挺的腰上。民國十六年八月二十九,我姥爺一個狗吃屎趴在了因秋陽的照射而有些暖熱的石板上,他的泰山壓頂也不彎的腰,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