絳華在渡口睡了幾日,待醒來之時荻花已經凋謝。她微微伸展開身軀,讓陽光暖暖映在身上。她開始對周遭的動靜更為敏感,一陣風吹過,幾聲腳步聲,依依送別的話語,總會輕易讓她驚醒。
她此刻抬起頭,正看著一雙人遠遠走來。那男子方巾儒衫,衣衫洗得有些發白了,但是看著不覺寒酸,反倒有些斯文的味道。那女子荊釵布裙,伸手挽著身邊人的臂彎,一雙眼笑得彎彎的,卻有些水光瀲灩。
兩人在渡台邊停了下來,執手無言。
絳華聽見那個女子輕聲道:“我等你。這一輩子,我就在這邊的老屋等你回來。”
那男子也柔聲道:“我定會金榜題名,然後來找你,定不會辜負卿。”
絳華覺得好笑。到底是凡人。窮書生偏生覺得自己一定能會試高中,憑著才學飛黃騰達,在家的賢妻也覺得夫君永遠不會嫌棄她放著那些名門小姐不要還同她廝守。
那書生登上船順風順水往都城去了。女子站在渡台上,一直站到那船和人都不見了影子。
絳華每天醒來第一眼,就看見這個女子坐在渡台邊,做著女紅。
她知道她在等自己的心上人,可她卻半點也感覺不到凡人會有的感情,大概因為她隻是一隻花精。
打馬渡前經過的行人總會遠遠問一句,這是誰家的女子,生得這般如花似玉。
絳華看著那個正低頭做女紅的女子,想,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才是美人如玉呢。
春花開了又落,秋風吹走夏月,冬雪紛亂曼舞。渡口那千絲萬縷的柳,還是挽不住江水奔流。絳華有一日突然聽她說話了。
那女子向著江麵,神色平淡:“江郎江郎,我爹娘終是等不及你明媒正娶我,便要將我嫁給鄰村那董家為妾。我萬萬不會負你,今日蒼天為證,我是被逼,並非要棄你而去。”言畢,突然一腳踏進水中,撲通一聲濺起一陣水花。
絳華著急地將枝條變長了伸到水下,費盡力氣才將那女子撈上來,不小心折斷了一截枝葉,還痛得要命。她想了很久,還是不明白那書生不回來了,她為何寧可溺死也不願意嫁給別人。
女子的家人最後找了過來,哭天搶地將她帶回家。
絳華有很久沒有再見她。
等在見到那女子的時候,絳華已經認不出她了。她的半邊臉上是一片血痕,看著十分猙獰,另外半邊依舊美如玉。她說,隻有將容貌毀了,才能繼續等那個姓江的書生。
絳華隻覺得自己在發抖,想把那個姓江的從人堆中挖出來,用枝條鞭笞一百遍一千遍,要他下輩子都抬不起頭做人。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為何會有這種想法。
絳華之後的日子便是時時煎熬,看著那女子拿被毀得厲害的半張臉對著自己,心中將那姓江的書生鞭笞千百遍。她突然感覺到,自己化為人形的日子已經近在咫尺。
而那姓江的卻突然坐著船回來了,依舊是一身洗得發白的衣服,看著那女子站在渡台上眺望,幾步走過來,一把將對方摟在懷裏,憐惜得摸著對方被毀的半邊臉輕聲安慰。那女子喜極而泣。
絳華看著看著,隻覺得身子又在發抖,大概就是凡人所說的憤怒的感覺。她看見那書生攬著人走出老遠,突然回頭朝她看了一眼,眼中得意。她要是可以說話,早就痛罵過去:“你這條臭魚精,竟敢幹出這等歹事!”
絳華躺倒在渡台邊,隻覺得身體內有什麼正在爆裂開來,徹心徹骨的疼。她不再剩下別的意識,隻是覺得痛,像是滲入到最深處,忍不住翻滾起來,突然撲通一聲連根掉到水裏。還好渡口沒有別的人,不然一株江荻將自己連根拔起滾到水裏的場景可太過於驚悚。
絳華攀著石階站起身,突然發覺有些不對。她和那些凡人一樣,有了薄薄的皮膚,覆蓋著骨肉。她濕淋淋地攀上岸,一斜身便用法術弄來了衣服。她是隻花精,可人間的規矩還是懂得的。
江水倒映出一張有些妖異媚氣的臉,下巴很尖,發絲青黛,和凡人很有些不同。絳華來不及變個模樣,乘著風沿著魚精的氣息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