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樟柯:快意和詩意
專題
導演,山西人,44歲。中國“第六代”導演領軍人物,代表作《小武》(1998)《站台》(2000)《天注定》(2013)及榮獲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的《三峽好人》(2006)等。
我的電影往事
第一部有印象的是《平原遊擊隊》,有一場李向陽騎著馬,拿著兩把槍,衝過日本人存的村莊,完全是一個超級英雄的形象,讓人很興奮。還有一部電影我不是太喜歡,但是對我影響比較大。上小學時候,我老家在拍一部電影,叫《淚痕》。山西不是有一個文學流派,叫“山藥蛋”嘛。有個“山藥蛋”作家叫馬烽寫的劇本,講一個老幹部文革以後、恢複工作以後,怎麼樣勵精圖治的一個傷痕電影。基本都在汾陽拍,我每天放了學,甚至有時候逃學去看拍攝。有一場戲是萬人大會,我爸是群眾演員,在樂隊裏吹長號,在電影裏一閃而過,這個電影記憶很奇妙。公演以後,我們縣城的人都不再看故事,而是在看這是哪兒,這是誰?
我最熱衷看電影的時候是初中。汾陽禮堂是個劇院,劇院前麵有一個商場,我媽就在裏麵工作。他們的庫房是跟劇院在一起,所以我跟劇院的人混得特熟,一直到我長大,不好意思蹭電影看,中間就隨便進。對電影院記憶最深的是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演的《絕唱》。看完這個之後很惆悵,使我有一點點對於愛情的衝動、憧憬,好像一個小鑰匙一樣——你之前都是一個傻小子,對於女孩的好感都屬於那種本能性的。但是看完這部電影後,突然明白一種感情,也不是明白,而是入門了,就覺得很惆悵。
這段時間看電影很密集,幾乎天天看,另外一個,縣城開始有了錄相廳,於是,我基本上每天都會看一到兩個電影。甚至我們看鄧麗君的演唱會都在錄相廳,不過主要還是看武俠電影,《少林三十六房》應該是我看過的前幾個錄相之一,劉家輝演的,基本上沒劇情,就是一房一門武功,但是看得特別過癮,像一個紀錄片一樣,教你如何變成一個武術高人。錄相廳裏麵的小孩看得特別地興奮,裏麵教你怎麼理解刀啊、盾啊、眼睛啊、腿力、腳力什麼的。我記得有一幕就是,他們去食堂吃飯要路過一個水溝,水溝裏麵放了很多浮木,和尚過去一踩,就“啪”—下摔了,大家看到都笑了。後來他成長後,再過這個浮木就如履平地——這些橋段都還記得——這個時間段是看電影密度最高的,基本上每天一到兩個,再也沒有任何階段像這樣天天看電影了。
現在我主要是在電影節看,這個是被迫的,看電影的主動的、最狂熱的衝動沒有了。
《黃土地》讓我決心做導演
對我影響最大的是看《黃土地》,在此之前,我沒有想到要做電影,看完《黃土地》後想當導演,它讓我找到電影這一職業來度過一生。我經常會想,我如果不幹導演會做什麼?如果是四十歲時看可能沒衝動了,如果更小可能中間改變了。正好二十歲出頭,對人生未來的設計非常緊迫。看了《黃土地》覺得,哎喲,如果能當導演拍電影是件多麼好的事情。特別是之後,我確實成了一個導演,整個人生變成了快意的人生,雖然中間會麵臨很多挫折、壓力、辛勞,但整個過程都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
《黃土地》最重要是它的美感,那種詩意非常打動我。我家就在黃土地上,兩個姨媽、十幾個堂兄弟都生活在黃土地上,每年假期我都會回去幫他們做農活。我那麼熟悉的生活能夠被他提煉得那麼有詩意,其他電影從來沒有這樣表現過,這是一種熟悉的陌生感,生活是熟悉的,詩意是陌生的,或者感受到抓不住,電影幫你抓住了。
電影還能這麼拍
七十年代末之前的文藝基本上都是集體文化,沒有個體,個人經驗基本是零。改革開放之後,文學領域逐漸有新的認識,出版比方說沈從文、張愛玲的作品。之前這些作品是因為跟主流意識形態提倡的革命文藝相抵觸被打入冷宮的,但這個實際上是藝術的正流,是真的主脈。
我上小學三年級之前,語文課本都是每兩三課之後一個毛主席語錄。
所以到九十年代,看到侯孝賢的《風櫃來的人》,最大一個震撼就是,電影這樣一個花錢的藝術,原來可以像沈從文的小說一樣,談自己個人的生命經驗。我們之前理解電影是從一個極端到另一個極端,從過去的革命文藝,一下子跑到好萊塢那邊。我寫的頭幾個劇本完全是類型片,不是武打片就是鬼怪神妖,覺得隻有這樣才值得拍成電影。侯導的那個電影為你理解大陸的文化現狀提供了參考。
很多人說賈樟柯電影長鏡頭“很侯孝賢”,我覺得是瞎掰,電影語言主要兩種,蒙太奇和長鏡頭。其實,侯導最大的是教我理解自己。包括武俠電影,像胡金銓,給我最主要的並不是武俠世界,而是古代的世界,引導我們去感受理解古代。就恢複中國古代來講,沒有什麼比武俠片做得更好。所以對我來說,首先它給我提供了一個豐富的古代的想象,再一個才是武俠世界。所以,不會是一部電影影響一個人,而是若幹部電影。